碧玉嶺戰役結束後，很快下了一場小雪。受到戰場硝煙和揚塵的影響，本應該和首席天鵝的羽毛般潔白的雪花變得髒兮兮的，讓整片營地顯得灰暗。
    自由軍領袖的新任助理小鹿正在盡心盡力地處理著自己的工作。
    說是領袖的助理，但迄今為止，少女所接到的任務無非就是謄寫文件，整理領袖的起居室，傳遞日常口令之類的簡單工作。
    “請將這份報告送給三角·捷拉奧拉上校。”
    把手中的文件交給戴著軍綠色帽子的大尾立，這位戰士的帽子有些掉線了……小鹿緊了緊略顯單薄的衣領，純黑的瞳孔憂慮地望向天空。
    和她先前想象的不一樣，領袖伊法也許一開始確實是看重了她的能力，但在自己表現出明顯的戰爭ptsd後，沙奈朵如今留下自己純粹是出於善良與仁慈的照料。
    這不是什麽好消息，被照顧的對象是談不了信任和托付的。
    如果想要讓領袖伊法相信這個世界的真相，將實質化心靈交給自己，必須要體現出足夠的價值，讓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地位足夠特殊。
    小鹿不再原地停留，穿梭在人類與寶可夢交錯來往的營地中，前往靶場。
    哢嚓！
    用於訓練的普通子彈上膛，小鹿顫顫巍巍地舉起手中的步槍，艱難地瞄準著百米外的靶子。
    三點一線……作為一名將投擲寶可夢球這類基礎操作鍛煉到爐火純青的訓練家，少女的手很穩，準頭不差，但此刻卻連將準心對上標靶都極為困難。
    自己的意識好像在和身體打架。
    身體在不斷回憶著炮火轟鳴的戰場，出於本能在顫抖，在恐懼……但小鹿的意識卻極為清醒，心中默念著“我不害怕”，“想想還在等待你兌現的承諾”，像鐵甲犀牛的領地爭鬥一樣在和自己的本能抗爭。
    “嘭！”
    開槍的一刻，小鹿的額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她感到頭暈惡心，隨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寒的空氣，把自己的軀體浸透。
    脫靶了，不意外。
    飛出的銅黃色彈殼被旁邊的可可多拉接住，這隻幼小但沉重的鋼係寶可夢可能是某位戰士的家屬，在靶場撿空彈殼當零嘴吃。
    小鹿又嚐試了許多次，直到自己在飛著細雪的天氣裏大汗淋漓，背部傳來一陣陣寒氣才終於收手。
    接下來是重要的會議……
    在營地中幾經周轉，通過身份審查後，小鹿進入擁擠的會議室，找到了坐在主位上的沙奈朵。
    領袖伊法向她點頭示意，贈予一個在寒冷的冬日溫暖依舊的微笑。在接下來的這場自由軍高級將領的重要會議中，識字且擅於書寫的少女將負責記錄會議進程。
    從沒想過讀過書竟然會成為自己最大的優勢……小鹿翻開紙張邊緣泛黃的記錄本，默默感慨道。
    啪！
    會議剛開始，就有一位人類將領用拍打桌麵的方式激進地表達了自己的異議。
    很快，會議室內就爆發了熱烈的爭吵，人類與不同寶可夢的語言，翻譯官焦頭爛額的同聲傳譯混雜在一起，而安靜記錄著有效發言的少女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
    由領袖伊法領導的地平線自由軍當下的處境並不好。
    這片心靈世界沒有聯盟，人類與寶可夢之間的分歧比現實中大得多得多，以至於分裂成兩個背道而馳的陣營：帝國與聯邦，在大陸上展開了以徹底征服對方為目標的無休止的戰爭。
    而目的是促進人類與寶可夢的平等共存，恢複和平的自由軍就是兩頭不討好，隻能在兩個超級勢力之間夾縫求存。
    缺糧食，缺武器，缺兵員……領袖伊法從無到有地拉起這支隊伍，奇跡般地打下了屬於自由軍的一片生存土壤，可自由軍的狀況始終困窘難堪。
    並且，還有很嚴重的內部分歧……
    “吼！嗷嗚！！”
    這位發言的火暴獸看起來很火爆。
    你們這幫軟蛋！出生的時候是讓母親幫開的蛋殼的嗎？！）
    “那個，切克諾夫斯基少將，人類繁衍不是通過卵生的……”
    在場的所有將領，無論是人類還是寶可夢，都是為了領袖伊法提出的那個理想：建立一個人類與寶可夢平等共存，沒有歧視，壓迫和戰火的未來。而聚集在自由軍的旗幟之下的。
    盡管大家心中都懷揣著相同的信仰，但落實到要如何實現這一終極目標，許多將領可能會持有完全相反的意見。
    幾乎每次會議，都會爆發激烈的路線鬥爭。
    “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去守住閃電鳥大橋？至少三個月？？”
    啪！
    一位頭發梳向後方的年輕人類將領再度重重地拍打桌子。
    “補給在哪？指望我的士兵全都和你們一樣吃紙嗎？！”
    他指向的是一位手臂上打著繃帶的電龍。
    “電？嗚喔！！”
    電龍身邊的傳譯員語速極快地翻譯道：
    “列奧德羅中將想要提醒您，咩利羊一係的寶可夢會食用紙張是徹徹底底的謠言。吃紙的明明是坐騎山羊！”
    會議室內的氣氛愈發熱烈，各位將領吵到臉紅脖子粗，但小鹿完全不會擔心他們會不會真的動起手來。
    因為有主位上的那位領袖在……
    領袖伊法沒有發表具體的意見，她隻是端坐於此，包容地接納每一種意見和看法。
    如果有將領因為猶豫而不敢發聲，她就用溫柔的微笑給予鼓勵，如果有將領言辭過激，她就用平靜的目光進行提醒。被那融化初雪的暖陽普照，再多麽情緒化的將領也會立刻緩和下來，冷靜地斟酌交流的方式。
    在主心骨的影響下，盡管火藥味不斷，但會議竟然真的高效直接地推進了下去，解決了不少危機關頭的重要難題，碰撞出了許多值得稱道的思想火花。
    原本應該如此……
    啪！
    小鹿歎了口氣，為什麽人類這邊的將領提出意見都喜歡拍桌子。
    她集中注意力，準備按照慣例記錄下這位將領的發言……
    “我的情報部門告訴我，在碧玉領第一階段的攻防戰裏，後方的聯防陣地坐擁充足的物資和兵力，卻對前線發出的支援信號回以沉默……”
    非同尋常的尖銳指控一出，會議室中立刻安靜了下來，氛圍變得像冰岩怪的胃部。
    小鹿的筆尖停頓了片刻，她驚訝地看向那位將領，少女對這個正極力壓製著怒火的男人有印象，對方正是詩乃長官的直係將領。
    “因為你們聯防陣地的軟弱避戰，知道我們為此犧牲了多少士兵嗎！？”
    男人的眼中布滿血絲，在場的人都對此心知肚明。他麾下的幾個混編連幾乎被打空，最慘烈的隊伍僅剩下一名幸存者，當下就在領袖的身邊擔任助理。
    他為此發怒是人之常情，但將矛頭直接指向戰友就讓會議室內的空氣變得詭異起來。
    “停止。”
    領袖伊法果斷站起身，她言簡意賅地接管了這場會議。會議室內出於激動姿態各異的將領們齊刷刷地重新落座，
    小鹿打起了精神，小心地觀察著沙奈朵的舉動。
    領袖伊法的表情不同以往地威嚴肅穆，能在亂世中帶領隊伍在兩大勢力之間夾縫求存，甚至真的打下一片領地的戰爭領袖靠的肯定不隻是仁慈和陽光。
    “西維爾，你的指控中有模糊不清的部分，我需要你對此進行詳盡的解釋。”
    領袖伊法的言辭並不顯得鋒銳，語氣甚至稱得上是平和……但依然壓得那位憤怒的將領低下了頭顱。
    “是，領袖……”
    “碧玉領戰役中我們的情報係統遭遇了滲透，信號的傳遞也遭到了嚴重幹擾……但我可以確定每一支部隊都在嚴格執行計劃中的任務。”
    ……
    “你麾下的情報部門重心是前線信息搜集，為什麽會關注後方友軍的儲備情況？誰給你的情報？”
    “不是誰給的，是我自己翻到的……”
    “情報來源是？”
    “不好溯源，這種事一般是部門的負責人整理的，他的姓名是……”
    “不必。”
    領袖伊法的瞳孔綻放出懾人的藍光。
    “我記得每一位戰士的模樣和姓名。”
    沙奈朵的念力一瞬之間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阻隔，將一名臉頰凍得通紅的年輕軍官傳送到了會議室內。
    精準，高效，小鹿還沒來得及將筆抬起，審核就已經開始。
    “我希望是我小題大做了……”
    領袖伊法的眼神柔和下來，她顯然認識麵前的年輕軍官，或者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她記得追隨在她身後的每一位戰士。
    “如果最後是我誤會了這個勤奮的孩子，我會予以補償的。”
    沙奈朵將手掌搭在年輕軍官的肩上，輕輕合眼……再度睜開時，瞳孔已經轉為接近血色的深紅。
    “告訴我，你對我們的信仰忠誠嗎？”
    領袖伊法嚴肅地問道。
    真心檢測，小鹿心中念道，她聽伊法介紹過這種手段，本質上是一種更加高級的催眠術，可以在不破壞對方大腦的情況下引誘對方說出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忠誠！”
    那位年輕軍官挺直了腰板，目不轉睛地正聲道。
    猜錯了？
    小鹿有些詫異，可領袖伊法並沒有結束審核。
    沙奈朵緊盯著麵前的年輕軍官，對方的回答並不能讓這位久經風雨的領袖放下警惕。
    她似乎在從這名人類青年的軀體中挖掘著什麽，越是審查，領袖伊法的表情就越發凝重。會議室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領袖……”
    年輕的軍官似乎是意識到了危險……
    “他”突然動了！
    炸裂的槍響！這名青年爆發出了遠超正常人類的速度！動作淩厲而堅決，拔出配槍，舉起瞄準，果斷開火！一氣嗬成！
    會議室內的將領和士兵幾乎本能地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有的散開，有的準備招式，有的伸手拔槍……但那位年輕軍官的速度快到可怕！無論是身上布滿傷疤的老辣將領，還是握著配槍手掌顫抖的小鹿，臨場反應都慢了一步！
    嗡！！
    但這都快不過那位領袖。
    伴隨著低沉的嗡鳴，沉重的念力瞬間將整間會議室納入掌控！時間變緩，空氣停滯，那顆飛旋著的特質子彈旋轉著停在了沙奈朵的麵前。
    這是由領袖伊法完全掌控的領域，是對強悍的精神力量最淋漓盡致的體現，她的念力甚至能對微觀粒子的運動進行壓製！
    小鹿凝固的目光震撼地望著領袖伊法用手指輕輕碾碎那顆子彈，隨意地扔向一旁……
    心靈世界中的伊法有可能不如現實中的伊法……但也有可能比現實中的伊法還強！
    “你是什麽人？”
    領袖伊法冷冷地看向停滯的青年。
    眼看已經沒有躲藏的必要，許多虛實相間的白色觸手從這位年輕軍官的體內探出，飛揚的觸須形似少女的秀發。
    “咕……”
    詭異的，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叫聲，那隻寶可夢沒有受到念力的影響，搖晃著從寄生對象的體內爬出。
    “虛吾伊德？”
    領袖伊法皺了皺眉頭。
    傳說中的究極異獸？
    小鹿作為成名的訓練家，監察部直屬部門基金會的負責人，自然也對這些來自異空間的寶可夢有所耳聞。
    她沒有想到竟然會有究極異獸潛藏在自由軍中，甚至爬到了地位較高的關鍵職位，還差點瞞過了領袖伊法的催眠術審核！
    “咕，咕……”
    揮舞著觸須，形狀飄忽不定的虛吾伊德注意到了麵前的沙奈朵。
    這類寶可夢尚且不清楚是否存在意識，但祂當下的目的顯而易見！
    深紫色的汙泥波擴散開來！虛吾伊德猛地衝向領袖伊法，張開虛實相間的軀體，想要直接寄生自由軍的最高領袖！
    不好！
    小鹿流下冷汗，可她根本沒有能力在沙奈朵的領域中進行活動。
    與平凡伊法和小伊法的相處讓她習慣性地想要保護心靈世界中的伊法……不過，這次確實是她操心過頭了。
    喀啦！
    一隻由念力實質化而成，形似骸骨的結晶手臂自領袖伊法的身後伸出，輕而易舉地捏住了撲向自己的虛吾伊德。
    下一刻，沙奈朵的瞳孔深紅近黑，澎湃的念力通過結晶手臂傳導至虛吾伊德的體內，小鹿立刻聽見了清晰的玻璃破裂聲。
    虛吾伊德化作了虛無，祂的內部結構被粉碎到徹底！與周圍的空氣混淆在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瓦解微觀結構……
    “危機解除。”
    領袖伊法收回了念力領域，會議室內回蕩著驚歎和未定的喘息。
    那個作為宿主的年輕軍官癱倒在地，暫時失去了意識，不過看上去還有救。
    “帶他下去，我需要你們在會議結束後，整理一份軍隊中最近嶄露頭角，格外勤奮或者天資聰穎的戰士名單，我會依次檢查，避免今天的意外再度發生。”
    這是為什麽？被虛吾伊德寄生的宿主的外在表現？
    小鹿心中有些不安，近期嶄露頭角……那最符合這個標準不正是整個連隊唯一幸存者的自己嗎？
    領袖伊法沒有看向自己的助理。
    她閉上雙眼，揉了揉太陽穴的位置，一步步地回到主位，會議室內重新安靜下來。
    “這是我的過錯，未能及時發現敵人對我們的滲透，險些讓敵人挑撥離間……”
    領袖伊法輕柔地說道，她將責任率先攬在自己身上，沒有去向那位被憤怒衝昏頭腦的將領施壓。
    “我希望。”
    沙奈朵掃過會議室中的諸多人類與寶可夢。
    “無論在相處中會產生什麽不快，不要忘記我們心中懷揣的是相同的信仰。”
    “我信任諸位，也請諸位信任我，信任我的信任，絕不懷疑站在同一戰線上的同胞！”
    領袖伊法坐下，會議繼續進行，就好像從未有波折發生。
    小鹿匆忙地從地上撿起筆，握著筆身的手指不自覺地加重了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