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心靈世界之後，小鹿心中始終有一份疑惑。
    按照正常的思路，應當是每取得一個“伊法投影”的信任後，彼此促膝長談，把一切都誤解和矛盾都說開，最後達成相互理解。
    但每一個心靈世界的“伊法投影”在得知真相後都會做出超出少女預料的舉動。
    平凡伊法不再困於平凡，帶著自己反抗聯盟的追捕，逃向世界的盡頭……
    小伊法不再脆弱可憐，用念力撕開心靈世界的邊界，哪怕這會絞死自身……
    領袖伊法已經理解一切，解開最後的疑問，表露的祝福卻帶著莫名的憐憫……
    小鹿尊重這些“伊法”的選擇，但她確實不甚理解。
    有些突兀，又有些生硬，像缺了關鍵一幕的戲劇……
    她的記憶回到第一個心靈世界的海邊，想起了平凡伊法那被隱沒在風浪中的話語：
    【永遠……】
    ……
    “我再問你，親愛的……”
    “人沒了心髒會怎麽樣？”
    “沙奈朵沒了實質化心靈會怎麽樣？”
    ……
    會死。
    平凡伊法在海風中撩起耳邊的翠發，小鹿終於聽清楚那後半句話了：
    【永遠……活在珍視之人的心中，若能這樣也足夠了。】
    她明白了。
    少女腳步虛浮，身形不穩，義眼的視野變得模糊，護理模塊明晃晃地寫著受潮。
    【哪怕結局隻是虛無，對生與愛的熱切也是真實的】
    【騎士衝向風車，雛鳥破開蛋殼，不自由，毋寧死】
    【世界和平了嗎？饑荒滅絕了嗎？人類與寶可夢平等相處了嗎？】
    這些並不是沒有邏輯的率性而為，而是自知死期已至的生靈最後的餘音。
    她全都明白了……
    ……
    “不習慣嗎？”
    e麵帶微笑望著垂下臉龐的少女。
    “沒能做到……”
    小鹿喃喃自語。
    她擅自做出承諾，要將伊法們全部救出。她們鼓勵自己，信任自己，不約而同地維護這個幻境。
    可自己什麽都沒能做到……
    e歎了口氣，語氣輕快地疏解道：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我們總會懷揣著美好而遠大的理想，為之付出，為之奮鬥……最後發現自己想要達成的目標始終遙不可及，想要改變的世界從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兜兜轉轉回到原點，才幡然醒悟唯一學會的，就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這就是人生的常態，這就是生而為人的局限性，血肉之軀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成為滿足一切期望的許願機。”
    小鹿仿佛聽不見沙奈朵的話語，繼續呢喃著：
    “我殺了她們……”
    e臉上的笑意緩緩撫平，沙奈朵緋紅色的義眼流露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你總是這麽拚命，不停殘害自己的肉體和精神，好像全世界的悲劇都是因為你還不夠努力。”
    “還沒有看清嗎？其實你根本沒有義務為那些伊法們的人生負責，她們的死亡也不是你的過錯。”
    沙奈朵向外一指，下巴微微揚起。
    “我給你指條出路。”
    小鹿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出路？
    “知道嗎？在圍捕獵物的時候，為了防止被逼到死角的獵物會暴起傷人，一般會特意留下一個能夠突圍的出口，達克萊伊分裂精神世界的設計也是如此。”
    e輕地一笑，點了點少女的心口。
    “如果你已經擁有了超過半數的實質化心靈，其實就可以知難而退。隻要心中默念著離開的願望，就能打開通往現實世界的出口，保住性命。”
    離開？
    小鹿茫然的摸著心髒的位置。
    “在外界的觀測者走後，心靈世界的時間流速會恢複正常，我會在外界的數十秒內於這方世界度過我的餘生，就像我的前半生一樣。”
    e的言語帶著引誘的氣息。
    “之後，我會和剩下的子代以及母本墜入毀滅。回到現實後記得料理好我們的後事，絕對不要對最後醒來的那個怪物心慈手軟，你熟悉的每一個伊法到那時都已經死了。”
    “如果你還掛念著母本，那就繼承她留給你的基業，完成她的遺願，或者多給我們這些子代立個碑。”
    “當然啦！如果你執意在這裏跟母本殉情，我也不反對~”
    說完，沙奈朵拍了拍手，終結了這個話題。
    “永別了。”
    “接下來我要去萊伊塔的頂層幹掉公司的所有高管，再好好享受我剩餘的人生……”
    e轉過身，這一次，她沒有再回首，也沒有再停留。
    潔白的裙擺恢複原本的長度，高度義體化的沙奈朵走進透明的電梯，電梯門輕聲關閉，如同熄滅了留在機房中的少女最後的希望。
    e背過身，周圍的景象正在上升，不再去看僵在原地的小鹿。
    她緩緩閉上雙眼。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那麽，你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徹底認輸，接受自己的缺陷，在命運的安排下回到現實。
    還是崩潰後大哭一場，在麵如死灰中完成對那些個伊法的哀悼，最後鼓起勇氣重新站到我的麵前？
    e神色如常，無論哪種結果，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電梯繼續上升。
    她扭動著手腕，嘴角照常揚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心思已經放在準備迎接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司狗們的絕望和哀嚎。
    哢嚓！
    一道突兀的異響被e捕捉，她的臉上立即流露出罕見的詫異。
    手臂變形的聲響……
    cr1076獨特的保險解除的聲響……
    發射單元自助填充，彈藥上膛的聲響……
    一切發生地太快，讓高度義體化的沙奈朵都反應不及。
    直到最後清脆的一聲扣動……
    e猛地轉過身，凝重地尋向下方的少女。
    “嘭！！！”
    手炮的怒吼響徹整片地下空間。
    ……
    ……
    “小鹿？”
    e第一次呼喚出對方的名字。
    她試圖動用對方操作係統中的後門，但指令石沉大海。
    “咳……”
    那位少女咳出一攤鮮血，義眼的畫麵一片混亂，不斷有電子元件燒糊的白煙從她的七竅飄出……
    她左臂上裝配的手炮此刻正從自己的太陽穴滑落！
    沙奈朵沉默下來。
    她看見那位少女緩緩仰起頭，視線死死鎖定隨著電梯不斷上升的自己。
    一股不明由來的直覺告訴e，在這一刻，始終纏繞在對方身上的某些東西……
    斷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