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逐夢渭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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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二樓閣台上十分安靜,下人們都閉口不言。李文錦和這名青衫居士對桌而坐,侍女端來熱茶和溫酒,將酒盅放好,款款添杯,一股女子體香混雜著酒香飄進鼻孔中,令人心曠神怡。
    沒有一絲膻味的羊肋排、黃奶酪和幾味開胃小菜擺上紅漆案桌,桃紅色的牛肉片泛著油光。被罵到連晚飯都沒吃的李文錦也感到有些餓了,抬手說了句“請”後,便直接抓起一塊羊排,咬住上麵的爛肉撕了起來。
    青衫居士見他這麽不拘小節,便也把手中的折扇一合,放在一邊,徒手抓起一片牛肉塞進了嘴裏,品嚐著難得一見的美味。
    大鄭不許殺牛,平常是很難吃到的。
    “你叫什麽名字?來靈州尋我做什麽?”揮手將左右屏退後,李文錦直接開門見山的問了起來。
    青衫居士倒也沒急著回答,而是反複咀嚼著吞咽掉口中的牛肉後,才緩緩拱著手說道:
    “在下姓胡,名文慶,是汴京禮部一小吏。今日不請自來、冒昧打攪,承蒙不殺之恩,還以酒食相待,實在是不勝榮幸感激。”
    李文錦嗦了一口羊排骨後,冷笑道:“你現在感激還為時尚早,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明天晚上我手裏的肋排,可就是你了。”
    胡文慶聽後卻沒有露出一絲慌張,而是泰然自若的拾起筷子,撈了兩口涼拌苜蓿後才回答道:“我此來靈州,隻為一事。”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目光灼灼的盯著李文錦的眼睛,壓低聲音問道:“不知二公子……可有帝王之誌?”
    李文錦正在嚼肉的嘴瞬間就停住了,目光不善的看著眼前的胡文慶,銳利如刀——
    “想讓我們父子相殘,朔方自亂,你們好安心對付南邊?”
    胡文慶笑著搖了搖頭,依舊不急不緩:“二公子果然聰慧過人。從汴京出發時,上官交給在下的任務確實如此,但在下卻有不同的想法。”
    李文錦將嗦幹淨的肋排往桌上一丟,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麵無表情的看著對方說道:“說下去。”
    “想當年,隋文帝楊堅一統四海,到煬帝時群雄並起,也不過十餘年光陰。李唐兩代真龍,自晉陽南下長安,東征西討,終於平定天下,創三百年基業。
    如今大鄭雖平定一時,可形勢與隋朝何其相似?皆是結束亂世而立國,踏血鑄就成王路,外表強大,內裏孱弱。河北人心不服,關中、關東同樣有著自己的想法,對汴京的旨意陽奉陰違。
    縱使兵威盛於一時,堪定蜀、唐,可當這些鷹犬虎狼們老去殘年後,又有誰來鎮壓兩地人心呢?
    在下以為,不出二十年,鄭必複有隋之禍矣!到那時,誰能像唐王室父子那般坐擁關隴,再造乾坤呢?”
    李文錦聽的入了迷。
    隻有低級的騙子才會用謊話去編故事,高級的騙子,嘴裏說出來的都是真話。
    胡文慶說的這些情況,還真沒有一句是假的。
    而且他明顯屬於那種頂級騙子,在來PUA李文錦之前,他先把自己騙了,真朝著這個目標幹。他說的學習唐朝先進經驗,完成新一代雄圖霸業,可能性是真實存在的。
    大隋結束了紛亂的南北朝,高熲?、賀若弼、楊素、長孫晟?、韓擒虎、虞慶則,哪一個不是謀深似海的執棋之手?哪一個不是威震天下的曠世人屠?
    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敢跟史萬歲對線嗎?嗯?
    哪怕是後來的大唐戰神李靖,也隻是千百名想要拜見楊素的普通莊客之一。
    開皇年間,“大隋”這兩個字就代表著絕對無敵。
    “四方胡虜,凡有敢犯者,必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所有人都以為這波穩了,可是誰也沒想到,僅僅隻是過去了區區十五年,就出現了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路煙塵。
    如今的大鄭,與隋朝何其相似,也是剛剛結束了百年亂世,也是擁有一群令人心生絕望,根本不想、也不敢去挑戰的謀臣武將。
    杜宣、韓登、馮延、魏序、李繼賢、王臣鶴、薛定,種平,隨便單拎出來一個,都是足以毀天滅地的人物。
    更不要說還有能讓這群變態甘願俯首跪拜的文訓、文若父子,他們本身就是文能上馬安天下、武能下馬定乾坤的全能型複合戰士。
    可誰又敢斬釘截鐵的斷言:大鄭不會走上大隋的老路呢?
    二十年後,自己也才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勇於進取的時候,朔方又緊挨著關隴……
    答案已經擺在了眼前,甚至還有解題步驟,照著抄都不會嗎?
    李文錦收起輕慢之心,坐直身子,鄭重的朝著胡文慶行禮道:“先生所言,如撥雲見月、令文錦茅塞頓開!請受在下一拜~”
    “哎哎哎,二公子折煞在下了!”
    胡文慶連忙站了起來,身體前傾扶住李文錦,二人客套一番後,重新坐了下來。
    “隻是……”李文錦眉頭一皺,想到今天傍晚發生的事,又不禁歎了口氣,自斟自飲下一盅烈酒。
    “如今掌權的是我父王,境內世家、臣將皆是大哥舊曲,我雖空有大誌,卻奈何手中無權。縱使日後風雲際會,怕也無力龍騰九霄啊……
    不瞞你說,今晚你我相遇之前的幾個時辰,我正在勸說父王趁著長安空虛,對關隴用兵,奈何他猶豫不決、擔心會惹來自文訓的怒火,唉!”
    胡文慶聽後也是麵露凝重之色,這是個問題。
    “此事倒也無妨,二公子不必因為一時困阻就妄自菲薄,心生懈怠。想當年先唐太宗皇帝勸說高祖於晉陽起兵時,不是也費了一番周折麽?
    如今鄭軍精銳都在南方,一時之間恐怕也很難同時吞並蜀唐,就算拿下,也是需要個把年月來消化的,不會輕易撤離。
    若是能乘此天賜良機,傳書草原、遼東,共約三路一齊南下,再加上蜀唐兩國,五路伐鄭,何愁大事不成?又何須等到十幾年後?”
    “你也是這麽想的?!”
    李文錦聽完胡文慶的言論後,頓覺遇到了人生知己!這話他今天才跟父王說過,沒想到這個素未謀麵的人竟然與自己不謀而合!
    而且他還比自己多想了一路。
    對啊,那群草原人砍起人來也挺瘋的,在草原上互相廝殺,爭破頭也就得到些放羊的草地,一起去大鄭搶錢搶女人不好麽?隻要自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相信他們能夠明白其中的舍與得。
    李文錦目光灼灼的望著眼前一臉淡泊的胡文慶,越看越覺得他像自己的留侯、武侯。
    “可惜你我洞悉天下棋局,卻無落子的機會啊!等我掌權,怕是要很多年後了,父王沒有此心,我……”
    胡文慶單手握著酒盅放在自己嘴邊,卻並沒有喝,而是睫毛微動,抬起眸子看向一臉懊惱之色的李文錦。
    “此事……亦不難,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供二公子選擇。不過先說好,在下隻負責出謀劃策,如何取舍,還要二公子自己決斷。”
    李文錦將兩個小臂規規矩矩的擺在桌子上,身體前傾有些急不可耐的問道:“先生有何良策,快快說與我聽。你放心,你我一見如故,無論你說什麽,皆言之無罪。”
    胡文慶點了點頭,一口將酒喝下,沉聲說道——
    “昔年秦王臨機決斷,用玄武門一場兵戈、長安城血流成河,方才鑄就了貞觀盛世。事後尊父為太上皇,並不失卻孝名。
    如今二公子的處境與他何其相似?不妨領心腹兵將控製夏王,尊為上主,大權盡攬乾坤獨斷!此為上策。
    若是二公子不忍父子之間生隙,有心全了孝順之名,又想不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不如暫且拿了兵符,秘而不宣,自領一軍南下。
    據在下所知,這些年來夏王不斷嚐試進攻關中,心中必然有此意向,所慮者無非渭州李孝通爾。若是二公子能夠拿下渭州城,夏王不僅不會怪罪,反而會刮目相看!甚至可能會親領兵馬來與您會合,父子齊心共下長安!此,為中策。
    再有就是,不急不緩,積蓄實力,收攏河西、草原各地流民,開荒造田、分畜放牧。等待日後夏王龍禦歸天,公子名正言順的掌權後,等待機會。
    一旦時機成熟,中原自亂,便果斷將寶劍抽出劍鞘,趁勢南下,仿舊唐之業、創萬世之興!!此,為下策。如何抉擇,二公子可緩緩思量,不必急於一時。”
    胡文慶說完後,李文錦徹底愣住了。
    對方的上中下三策,完全就是出於自己的立場仔細考慮,量身打造的三條路,坦率真誠,隻為自己著想。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無論李文錦選擇哪一條路,對大鄭來說都隻有百利而無一害。
    如果他想跟自己親爹父慈子孝,大鄭不僅雙手雙腳歡迎,還會提供經濟、軍事、政治上的一切支持!打的越烈越好!最好是難分勝負,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如果他決定安心休養生息,那就鼓動他多去勸勸李遺景,隻要他疑慮重重、猶豫不決,讓定難軍不要動,大鄭就能放開手收拾南方,至於說以後麽……
    朔方府省吃儉用的攢上十幾年,都趕不上大鄭一年的收入。
    所以,胡文慶還給李文錦提供了一個折中的選項,大鄭中情局也認為他會選擇這條路。
    瞞著李遺景率兵南下攻打渭州。
    “先生此三策,上策太急,我雖不肖,卻也不願背上囚父謀逆的罵名;下策又太緩,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夜長夢多……
    唯有中策倒是可以一試,隻是那渭州李孝通著實有些本事,若是我擅自帶兵南下,卻沒能攻下,回來後怕是會被父王狠狠發落……”
    李文錦明顯是心動了,如果他真的打下父親這輩子都沒有進去的渭州城,那不就證明了自己比他還強嗎?
    再想想今天他說的那些話,不得狠狠打他的臉!還什麽比不上大哥,看清楚,我比你都強!
    想向父親證明自己的兒子,太多了。
    況且李家嫡出的兒子就他和大哥兩人,如今大哥在汴京留學,隻不過是率兵出去打了一場仗,又不是造反。就算敗了也不會影響自己的繼承人地位,更不會影響性命。
    隻能說明還需要多加曆練,挨頓罵、最多挨頓打就過去了。
    胡文慶見魚兒上鉤了,露出了發自內心的開朗笑容,吸著氣神秘的說道:
    “沒有扇風翅,安敢躍千仞?在下就是對此事有些眉目,所以才敢冒死前來拜會二公子的。”
    “當真?!”李文錦聞言又驚又喜,情緒激動的站起身走到胡文慶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語氣焦急的說道:
    “若先生真有良策破得了渭州城,千裏關中便無險可守,父王不僅不會怪罪,反而會大加賞賜!到時候我必定將先生舉薦給父王,將你的功勞盡數告知。
    若是我李家果真能得天命,日後我克繼大統,必拜先生為相國,引為國之柱石,封妻蔭子,與國同休!!”
    胡文慶也客氣的起身,拉著打了雞血的李文錦重新坐了下來,這才對他說道:
    “李孝通此人,極擅城關防禦,閑時經常定期對百姓民眾進行守城訓練,甚至連婦人和孩童都不放過。夏王過去幾年,都是被他蒙騙了。
    雖然明麵上守軍隻有幾千,但實際上可以為城防提供支援的人數不在萬人之下,經過這麽多年的訓練,渭州城中上到六十老漢,下到十歲稚童,都能有條不紊的支援防禦,若要強攻,那便是正麵應對數萬乃至十萬之眾!”
    原來是這樣……
    李文錦恍然大悟,難怪李孝通隻有區區幾千人,父王以幾倍甚至十幾倍的兵力都拿不下,原因在這呢~
    “那先生有何破城之策?”
    胡文慶聞言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說道:“人多固然有人多的好處,但福禍相倚的道理卻是萬古不變。
    李孝通征調百姓,隻管飯,卻不給銀錢,長此以往,這麽多人裏總有一些不滿的。也是巧了,在下就認識那麽一些。”
    李文錦頓時眼中一亮。
    “另外,還有一事二公子可能還不知道,渭州城的鄭軍將領中,有一名校尉名叫胡文輝。此人曾多次與李孝通共同抵抗夏王天兵,但最後李孝通升了關西節略,他卻隻撈得幾兩銀子,早就有了棄暗投明之意~”
    李文錦看著胡文慶喃喃念叨道:“胡文輝……胡文輝……你叫胡文慶,他叫胡文輝,你們……”
    “正是家兄。”
    那他媽還說什麽?!
    我承認李孝通守城確實很牛逼,我拿他真沒辦法。可現在城裏有內應,地位不低,關係還這麽鐵,這不想辦法幹它一炮?!
    隻要城門一開,那幫隻會躲在城垛子後麵暗箭傷人、扔石頭潑火油的縮頭烏龜,能是黨項騎兵的對手?砍瓜切菜好吧!!
    李文錦將胡文慶留宿在了自己家中,還給他的房間送去了兩個嬌滴滴的少女,這個人可是他的掌中寶啊!把他伺候好了,拿下渭州,飲馬灞橋,自己未必不能成為下一個李世民!!
    李文錦根本不怕胡文慶騙他,隻要把他牢牢控製在自己身旁,一旦情勢不對就先剁了他!
    兵臨渭州也很好解釋,就說自己帶著軍隊日常巡邏拉練呢,反正隻要城門沒開,我就不主動攻城,還不讓人走了?
    航行…啊不,騎行自由——
    要是城門真的順利打開,那還需要解釋嗎?
    胡文慶美滋滋的跟那兩名妙齡女子共度良宵,這趟差出的,牛肉也吃了,齊人之福也享了,回去後還能加官進爵,別提有多爽了!
    李文錦明顯已經心動了,胡文慶現在隻有一個心願,就是希望這小子能梭哈一把大的,多帶點人,帶的越多越好!
    不過回想起臨走時李經略給自己說的話,胡文慶還是有些感慨不已。都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可算是見識到了。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覺得李經略就是個隻顧低頭幹活的老實人,誰能想到他會這麽陰,竟然用半輩子的信譽做餌,隻為了這次能釣上黨項騎兵。
    定難軍目前還有三萬多名黨項騎兵,這些人是李遺景雄據西北的政治資本,隻要把這群人滅了,剩下的那五六萬雜牌軍,有跟沒有沒區別。
    可惜不能全殲,能屠一半都夠嗆。
    不過不要緊,隻要李文錦能拉來一萬黨項騎兵,胡文慶也能刷爆禮部在西北分區的KPI,回到汴京後,魏尚書都得請自己吃飯。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了,胡文慶不急不躁的待在李文錦的府邸裏,哪裏也沒去,門口那些守衛估計也不會放自己出門逛街。
    不著急,釣魚要有耐心。
    十二天後的深夜,左右各抱著一個侍女的胡文慶正睡的香呢,突然房門就被推開了。
    李文錦一身黑甲氈毛鎧,頭戴兔絨圍圈盔,整個人全副武裝,背背牛皮箭筒,右腰挎硬弓、左腰掛彎刀,左手握著刀柄,右手一把將衣衫不整的胡文慶從床上拉了起來。
    “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