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愚見!尚方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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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深闊,金磚墁地。
    蟠龍柱矗立如林,撐起一片恢弘而壓抑的穹頂。
    陽光自高高的雕花窗欞斜射而入,被切割成一道道昏黃的光柱。
    光柱中塵埃浮動,如同時間可視的流逝。
    空氣裏彌漫著龍涎香清冷矜貴的氣息,卻壓不住那無形中彌漫的緊繃與凝重。
    仿佛暴雨前的低氣壓,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太子楊元靜立於禦座之側,身形挺拔,卻斂盡鋒芒。
    他眼觀鼻,鼻觀心,宛若神遊物外,又似老僧入定。
    那張年輕的、本該意氣風發的麵孔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
    連呼吸都輕緩得幾乎微不可聞,仿佛真的成了一件泥塑木雕的擺設。
    而在人群最末尾,一道青衫身影同樣靜默。
    正是剛剛被擢升為錦衣衛都指揮使,得以躋身此等核心議事之列的白夜天。
    在一眾紫袍紅袍、玉帶蟒服的朝堂重臣間。
    他這一身素淨青衫顯得格外突兀,卻又奇異地協調。
    他氣質溫潤,眉眼平和,嘴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仿佛眼前這唇槍舌劍、足以影響天下格局的激烈爭辯。
    不過是戲台上的一出折子戲,與他並無多大幹係。
    他隻是安靜地聽著,目光平靜而深邃。
    似是無意,又似有意地掠過每一位發言者的臉龐。
    那眼神不似在聽辯,更像是在觀察,在審視。
    在等待著某個恰當的時機。
    禦座之上,乾帝楊盤身姿挺拔如嶽,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他部分眼神。
    但那偶爾掃視全場的目光,依舊帶著帝王的深沉與威壓。
    他的視線幾次似無意般,掠過末尾那青衫身影。
    見他始終不語,也並未出言催促。
    隻是那敲擊著龍椅扶手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一絲力道。
    爭論已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
    從日上三竿,到日頭偏西。
    殿內的光線由明轉暗,再由侍者們悄無聲息地點燃一盞盞宮燈。
    跳躍的燈火映照著眾人或激動赤紅、或凝重鐵青、或疲憊蠟黃的麵容。
    將他們的身影拉長、扭曲。
    投在冰冷的地麵和牆壁上,如同群魔亂舞。
    “陛下!官紳一體納糧,乃動搖國本之策啊!”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顫巍巍出列,聲音悲愴。
    “士紳乃朝廷柱石,世代忠良,豈可與黔首同列,納糧服役?”
    “此例一開,人心離散,國將不國!”
    洪玄機立時反駁道:
    “李閣老此言差矣!”
    “如今國庫空虛,邊患頻仍,富者田連阡陌卻規避賦稅,貧者無立錐之地反受壓榨。”
    “長此以往,才是真正的國本動搖!”
    “陛下聖明,此策正是為了充盈國庫,強兵富民,鞏固我大乾萬年基業!”
    “強兵富民?隻怕是竭澤而漁,逼反天下!”
    “爾等隻知固守私利,可曾為陛下分憂,為天下百姓著想?”
    “你……”
    爭論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尖銳。
    如同無數把無形的刀劍在殿內碰撞交鋒,火星四濺。
    每一句話都牽扯著龐大的利益網絡,每一次反駁都代表著不同勢力的角力。
    官紳一體納糧,觸及的是千百年來盤根錯節的利益根本。
    那是刮骨剜肉之痛,無人願意輕易讓步。
    即便是楊盤手握帝王權威,麵對這幾乎囊括了整個統治基礎的集體沉默與軟抵抗。
    也不得不考慮到可能引發的震蕩。
    顯得比平日更加沉默。
    洪玄機立於武將班首,身形如槍,麵容冷峻。
    他的拳頭在袖中暗自握緊,指節泛白。
    終於,在又一輪激烈的爭吵稍稍平息,殿內隻剩下粗重喘息聲時。
    楊盤微微抬起了手。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所有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目光瞬間聚焦於那至高無上的皇權象征。
    他沒有看向再次準備出列的洪玄機。
    而是將目光越過重重人影,落在了那仿佛始終置身事外的青衫身影上。
    “白愛卿。”
    皇帝的聲音依然洪亮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的波瀾。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蕩在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你入朝日短,旁觀者清。對此新政之議,可有見解?”
    刹那間。
    殿內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審視的、帶著不易察覺輕蔑的、還有如洪玄機那般銳利如刀充滿探究意味的。
    齊刷刷地聚焦到了白夜天身上。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白夜天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並未消散,他微微躬身。
    從容不迫地出列,步伐沉穩,不見絲毫身為最低品級參與者應有的惶恐與緊張。
    青衫拂動,帶起細微的風聲。
    他站定,抬頭。
    目光溫潤,迎向那禦座上的注視。
    聲音清朗溫和,如春風化雨,瞬間衝淡了殿內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回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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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緩緩開口,字句清晰。
    “臣,愚見。”
    “官紳一體納糧,立意高遠,確是富國強兵之良策。”
    “然其牽涉甚廣,利益盤根錯節,猶如治理洶湧江河,堵不如疏。”
    “若驟然而行,操之過急,恐生激變,反為不美。”
    幾位之前激烈反對的內閣大臣聞言,緊繃的臉色稍稍緩和,捋須微微頷首。
    顯然,他們認為這個新任的、手握錦衣衛權柄的年輕人。
    還算識得時務,懂得進退。
    楊盤眸光微動,未露喜怒,隻是淡淡道:
    “哦?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他的手指依舊在扶手上輕輕敲擊,等待著下文。
    白夜天微微停頓,似在組織語言,也似在讓方才的話語在眾人心中沉澱。
    他感受到那些代表世家宗派的目光柔和了許多,才繼續從容道:
    “陛下欲革新取士,打破陳規,為王朝選拔真才,建萬世不易之基業。”
    “此乃固本培元之上策,自當堅定不移,推行天下。”
    他先肯定了皇帝的另一項核心政策,旋即話鋒微轉。
    “然,‘納糧’之事,關乎錢糧賦稅,觸及根本,或可暫緩圖之,以作緩衝。”
    不等那些緩和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他緊接著拋出了自己的建議:
    “臣建議,不妨雙管齊下。”
    “取士革新照常推行,可昭告天下,由洪太師與內閣諸位老成持重之大人共同操持。”
    “以示朝廷公允,匯聚眾智,亦可安天下士族之心。”
    他將取士革新這塊“肥肉”,明確交給了洪玄機和內閣共管。
    既是分權製衡,也是給予了雙方一個台階和共同利益點。
    “與此同時。”
    他的聲音略微提高了一絲,確保每個字都能清晰地傳入眾人耳中。
    “可同步開展另一項更為基礎、卻關乎國脈之事——‘丈量天下田畝,清點各方人丁’。”
    “丈量田畝,清點人丁?”
    此言一出,不少老臣眼中精光一閃。
    彼此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這可不是什麽新鮮詞,曆朝曆代哪位雄主不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土地和人口?
    但真正能做成的,屈指可數。
    其中的阻力,來自地方豪強、胥吏、乃至朝中利益的代言人。
    盤根錯節,絲毫不下於直接推行官紳一體納糧。
    這白夜天,提出此議,是何用意?
    白夜天仿佛沒有看到那些,驟然變幻的神色和無聲交流的目光。
    依舊從容解釋,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天下田畝、人丁,乃朝廷賦稅、徭役、兵源之根本,是社稷之基石。”
    “然經年累月,戰亂、兼並、隱匿、流散者眾。”
    “魚鱗圖冊陳舊失真,黃冊戶籍混亂不堪。”
    “朝廷所能掌握之數,恐十不存七八。”
    “各地州縣上報,往往虛與委蛇,其中藏匿多少,諸公心中想必亦有考量。”
    他目光掃過幾位內閣大臣,那溫和的眼神卻讓幾人下意識地避開了對視。
    “若能借此機會,雷厲風行,徹底厘清天下田畝究竟幾何,人丁到底多少,分布何處,歸屬誰家……”
    “不僅能使賦稅征收有的放矢,令國庫增收。”
    “更能為日後重劃州省、加強地方治理、合理調配資源,乃至……”
    他微微一頓,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禦座上的楊盤,才繼續道:
    “未來任何政策的推行,奠定堅實無比、清晰明確的根基。”
    “此舉,並未直接觸及‘納糧’之議,未動諸位大人及天下官紳眼下之利。”
    “卻實實在在為朝廷治理天下,編織了一張密不透風、籠罩四野的信息之網。”
    “待到這網織成,天下田土、人口之詳情,盡在朝廷掌中,纖毫畢現。”
    “屆時,再欲推行任何政策,皆可精準施策,阻力自會消弭大半。”
    “方能真正做到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溪流涓涓,清晰地流入每個人耳中。
    沒有激烈的言辭抨擊,沒有空泛的道德說教。
    隻有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分析,與放眼長遠的縝密規劃。
    他描繪的,是一個數據清晰、如臂使指的皇權圖景。
    一個將天下真正納入精確管理的藍圖。
    楊盤沉默,敲擊扶手的指尖停了下來。
    他深邃的目光注視著殿下的青衫臣子,心中已然明了。
    這是迂回之策,暫避其鋒,行釜底抽薪之事。
    丈量田畝,清點人丁。
    看似是基礎性的行政工作,實則是在不動聲色地直指世家宗派、地方豪強賴以生存的根本。
    土地和人口的控製權與信息壟斷權。
    一旦成功,皇權威嚴才能真正深入鄉野阡陌,穿透層層阻隔。
    屆時,再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甚至其他更深遠的改革,阻力自然會小上很多。
    而且,將取士革新交給洪玄機和內閣共同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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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分權,也是安撫,給了雙方一個體麵的台階。
    那幾個內閣重臣,再次相互交換著眼色。
    眉頭緊鎖,暗自權衡。
    他們宦海沉浮數十年,自然看得出這“丈量田畝”背後隱藏的鋒芒。
    這比直接要求納糧更狠,是要挖他們的根!
    但相比起立刻就要從他們,及其背後勢力身上割肉的“官紳一體納糧”。
    前者似乎……更能接受一些。
    畢竟,清查田畝人丁,是曆朝曆代都試圖做的“正經事”。
    他們有的是辦法陽奉陰違,拖延搪塞。
    利用地方胥吏和各方勢力製造障礙,讓清查工作步履維艱。
    而且,白夜天明確建議暫緩“納糧”,這符合他們最核心的眼前利益。
    兩害相權取其輕,給皇帝一個台階,同意這看似更“溫和”、“基礎”的方案。
    無疑是眼下打破僵局、各自喘息的最好選擇。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太子楊元,此刻也首次抬起眼簾。
    目光穿過人群,深深地看了白夜天一眼。
    那目光中,之前的漠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極淡的驚訝。
    這個新任的錦衣衛指揮使,似乎並非簡單的幸進之臣。
    良久,那位須發皆白的內閣首輔,李老大人,緩緩出列。
    他的步伐有些蹣跚,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卻依舊保持了重臣的儀態,躬身道:
    “陛下,白都指揮使之言,老成謀國,思慮深遠。”
    “丈量田畝,清點人丁,確是厘清國本、奠定基業之要務。”
    “若能成功,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老臣以為,白指揮使所獻之策,或可依此試行。”
    有人帶頭,其他幾位原本激烈反對的重臣也相視一眼,紛紛出列附議。
    “臣附議。”
    “白指揮使之策,穩妥可行,臣亦附議。”
    僵持了數個時辰,幾乎陷入死局的朝議。
    竟因白夜天這輕飄飄的幾句分析建議,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楊盤深邃的眼眸中,一絲滿意的神色飛快掠過。
    旋即被帝王的威嚴所覆蓋。
    他知道,這是目前形勢下,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
    看向白夜天的目光中,那份賞識不再僅僅流於表麵,而是多了幾分真切的看重。
    此子,不僅實力超群,心思更是縝密深沉,懂得審時度勢。
    更懂得如何四兩撥千斤,於無聲處聽驚雷。
    “準奏。”
    楊盤的聲音恢弘而起,定下了最終的基調,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新科取士革新之事,由洪太師會同內閣,詳細擬定章程,盡快推行。”
    “至於丈量天下田畝,清點各方人丁一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白夜天身上,那目光中充滿了信任與無以複加的重托。
    “便交由白愛卿,全權負責!”
    “錦衣衛協理此事,有監察、督辦之權!各州府縣,皆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誤!”
    說著,他取過龍案之側,一柄裝飾古樸、鯊魚皮鞘的連鞘長劍。
    那劍樣式簡潔,卻自有一股深沉的威嚴散發出來。
    由貼身內侍躬身捧起,快步送至白夜天麵前。
    “朕,賜你尚方寶劍!”
    楊盤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震響在殿宇之間。
    “內閣大臣、親王以下,凡有敷衍塞責、陽奉陰違、貪腐枉法、阻撓清查者。”
    “無論品級,無論出身,你可持此劍,先斬後奏!”
    “朕,予你專斷之權!”
    白夜天看著麵前那柄,象征著生殺予奪特權的古樸長劍,神色依舊平靜。
    隻是那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絲。
    他伸出雙手,穩穩地接過那柄沉甸甸的寶劍,觸手一片溫涼。
    他躬身,行禮。
    聲音清晰而沉穩,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之中。
    “臣,領旨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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