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0章 雪還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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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或許顧秋蟬什麽都知道,知道薑雲裳的那些算計,知道周信的圖謀,也知道她自己如今的處境……
    "明知不可為而坦然赴死,倒是叫人欽佩不已。"徐平低聲說道,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聽聞此言,司徒嫻韻先是一怔,旋即陷入了沉默。“……”
    也是個苦命女人,皇兄若在,大梁又怎會淪落至此。念及此處,薑雲裳把話吞回肚子,最終化為一聲長歎。
    幾人盡皆沉默,片刻之後,馬車忽然顛簸了一下,炭盆裏的火星子濺了出來,落在徐平的靴麵上,他卻渾然不覺,隻盯著車壁上的裂紋發呆。
    "除夕大宴"徐平忽然開口,聲音卻是有幾分艱澀。"一切按原計劃進行。能給的,也就是讓她走得體麵些罷了……"
    此話一出,司徒嫻韻點頭頷首。“正該如此,大丈夫行事豈可瞻前顧後。”
    "這不是瞻前顧後,而是深思熟慮。”徐平擺了擺手,旋即掏出腰間虎符。“年後李正我便會兵發飛雲關,而我也將率部北上,嶽州似乎有些空虛啊……”
    後麵的話他沒說,但誰都明白。
    對此,薑雲裳倒也點了點頭。“你是擔心嶽州生變?應當不會。嶽山距離飛雲並不算太遠,何況以李正我之才,豈會沒有防範。”
    “越是此時,越該行事周密,倘若甘州之兵來犯呢?”徐平揉了揉眉心,旋即不停轉動著手上扳指。“顧應痕能走到今日,絕非愚蠢無能之輩。慕容烈攻城一定是佯攻,隻要稍加打探便不難察覺其中隱秘。
    可惜,宇文蕭不在,否則便可調他去駐守析津……”
    “虎威到奉天千裏之遙,光來回就得耽擱不少時日。”薑雲裳黛眉微挑,很快卻又舒展開來。“事已至此,你莫要再多想了。”
    行軍打仗司徒嫻韻不懂,她皺了皺眉,想要說什麽,最終卻隻是哼了一聲,轉頭看向窗外。
    車廂內,再度陷入了沉默。馬車駛入徐府巷口,雪忽然大了起來。車夫勒住韁繩,車簾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到了,到了!薑雲裳率先起身,掀開車簾時,一股冷風卷著雪沫撲進來,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趕緊的吧,外麵可冷。"
    徐平最後一個下車。腳剛落地,便聽見身後傳來司徒嫻韻的聲音。"徐平。"
    他回頭,見她站在車旁,雪落在她發間,像撒了層碎銀。"千萬莫要心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爭鬥,吃人才能壯大己身。”
    徐平沒說話,隻微微點頭,而後便轉身往裏走去……
    晚飯時誰都沒再提宮裏的事。
    司徒嫻韻說商戶送來的年貨堆了半庫房,薑雲裳說城西的梅園開了,邀著年後去看。
    徐平扒拉著碗裏的飯,卻味同嚼蠟。
    飯後,他回了自己的院子。下人早已燒好了炕,暖烘烘的,可怎麽也睡不著。
    靠在床頭,徐平閉上眼睛,腦海裏卻像演皮影戲一般,一幕幕全是顧秋蟬的影子。
    初見時她穿著大紅鳳袍,端坐在長春宮的主位之上。
    她說徐將軍,本宮聽聞你近日征戰辛苦,便想著設此小宴,為你接風洗塵……
    她說這大梁的天下豈不是盡在你我二人的手中。
    她說本宮在浣衣監搓衣服,手泡得像發麵饅頭,可是疼得害人。
    她說父親就站在門樓下,背駝得像座橋,手裏還拿著母親秀的鞋墊。
    她說小賊,你不是想很久了嗎?這樣夠不夠?
    她說皇兒是我懷胎十月掉下的肉。
    直至最後,顧秋蟬背對著自己,肩膀微微聳動,她說你不必再來長春宮……
    許久過去,徐平緩緩坐起身來,披上外衣便走到了桌前。
    燭火搖曳,映著鋪在桌上的除夕大宴時皇宮內的布防圖。
    按計劃,起火前薛剛換防孫振嶽。起火後,薛剛闖宮,顧秋蟬的長春宮內會發現她私藏的麵首,而後蕭良圖會當著百官彈劾她穢亂後宮。
    待薛剛將其拿下後押入內廷司審問,順勢搜查長春宮,找尋那半塊虎符。即便找尋不到虎符,顧秋蟬也會遭受諸多非人的折磨,不怕她不開口……
    至於幼帝,則由薛剛的親信帶著,先去太廟告罪,等虎符到手,再尋機將之送往寧州。
    計劃很完美,完美得沒有任何瑕疵。
    刀落下時,總會見血。
    徐平拿起筆,蘸了墨,在布防圖上"長春宮"三個字旁邊,輕輕畫了個圈。
    司徒嫻韻說得對,斬草要除根……
    他放下筆,走到窗邊。雪還在下,院子裏的梅樹被壓彎了枝,簌簌地往下掉雪。遠處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咚……咚咚……”已經是子時了。
    看著窗外飄雪,徐平眉頭微皺。此時的長春宮內,顧秋蟬是不是也沒睡?
    她會不會正對著那半塊麥餅發呆?會不會摸著幼帝的乳牙掉眼淚?會不會想起寧州的春天?
    徐平長長籲了口氣,胸口的壓抑像潮水般湧上來,幾乎要將其淹沒。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雙目緩緩閉合。
    "顧秋蟬啊顧秋蟬"對著窗外的風雪,他不由的喃喃自語。"機會給你了,可你卻怎麽都不要啊。
    若能尋得虎符,你會走得沒有痛苦。倘若尋之不到,你可就得受盡折磨了……”
    風雪沒有回答,隻有嗚咽的風聲,也許像是誰在哭泣那般。
    轉身回到床邊,徐平躺了下去,卻依舊睜著眼。布防圖上的紅線,纏繞著奉天城,纏繞著長春宮,也纏繞著他的心髒。
    所謂情分所謂同床共枕,或許在這皇權大戲之中,本就不值一提。
    徐平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想。可腦海裏,卻有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姑娘,蹲在田埂上啃麥餅,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是十四歲的顧秋蟬,還沒入宮,還沒成為太後,還沒嚐過權力的滋味,還相信她父親說的"爹會護著你"。
    若是能回到那時,你興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徐平的意識漸漸模糊,最終沉沉睡去。
    窗外的雪,還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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