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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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地靈怨一眼望得到頭的逼仄地界不同,濁血俸相當寬敞,能看到一間間簡陋的石屋,有長期生活的跡象。
    最中心的區域是一座巨大的血池,血池中滿是粘稠濃鬱的汙血,池麵上有一座圓環形的平台,兩側各有一條狹長的通道。
    汙濁漆黑的血液汩汩地冒著泡,濃鬱腥甜的血氣在空氣中彌漫,隻是嗅到這股氣味,渾身的血氣都會上湧。
    安生隻是遠遠嗅到這股血氣,就麵色一凜,一種強烈的衝動攥住了他的心神。
    身體無比燥熱,欲望湧上腦海,想要交合,想要殺戮,想要將這股燥熱宣泄出去。
    『這是……』
    安生眼底的火焰升騰,強行壓下了這道渴望,但空氣中無處不在的咒力依舊在源源不斷地侵蝕著他的神智。
    『好厲害的血咒!』
    少年攥緊拳頭,指甲刺入血肉,幾乎是頂著有傷之身強行運轉情火,才艱難抑製住了內心的欲望。
    安生抬起手,輕輕拭去了唇邊的一抹鮮血,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我尚且如此,妮妮她們為何全然不受影響?』
    貓頭鷹少女雖在前頭帶路,但暗地裏卻觀察著安生,似乎想看看他在血咒的威能下會不會醜態百出。
    沒想到安生並不動搖,隻是氣息稍稍低落了些,少女漆黑的眸子裏泛起一絲漣漪。
    『不差。』
    似乎是感覺到了安生的疑惑,少女並未回過頭,隻是開口說道:
    “此地巫民每七日要在向血池奉獻一次自己的血液,如此可豁免此地的血咒。”
    『原來如此。』
    安生目光閃爍了一下,這樣的規定倒是頗為寬鬆。
    濁血俸,果然是濁血俸。
    『但把自己的血獻給血咒,難道不是把生命交由她人處置?』
    少年本能地察覺到問題,卻聽見前方少女接著說道。
    “……若是不願,則可以向咒鬼提出登台決鬥,與其他受咒者捉對廝殺,以敵人的鮮血,完成自己的獻祭份額。”
    “連續贏十二場,便可以去往地靈怨,進行下一關試煉。”
    “嗬,你最好真的是試煉,自己拚命讓咒鬼看戲?恕我做不到。”
    少年冷笑著銳評道,貓頭鷹少女沒有接話,隻是帶著他從山壁邊緣的環道層層往上攀。
    如此靜靜地攀爬了好一會,安生才開口打破沉默:
    “所以,在地靈怨是你救了我?”
    “……我隻是奉殿下的命令。”
    “殿下要我這樣卑劣的下民做什麽?”
    安生自嘲似地問道。
    “我無法揣測殿下的意圖,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少女停頓了好一會:“你比你自己想象中更有用一些。”
    『我可謝謝你嘞。』
    安生以為她要說什麽,差點翻了個白眼,但這算是誤會少女了。
    她向來不曾誇讚過別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可以說是盡力了。
    “妮妮她們在這裏的安全有保障嗎?”
    “你還是多關心你自己吧。”
    “地靈怨裏原來那些人呢?”
    “你還是多關心你自己吧。”
    “我?我怎麽了,我不是還有用嗎?”
    安生反問道。
    “你惹了殿下不快,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死。”
    少女冷冷說道。
    『我怎麽又惹到她了……等等。』
    安生一臉莫名其妙,卻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摸了摸自己身上,果然,隻剩下一些零散的草藥,藏在另一個袋子。
    而剔骨刀,阿公遺留的熒石,張秀秀贈予的骨符全都不見蹤跡。
    『這是被擼禿了啊』
    安生心裏少有地有些著急,他知道自己欠了那位蠱修少女一個巨大的人情,至少,至少要把東西拿回來。
    他連忙開口向少女問道:“我的東西在你那嗎?”
    “不在。”
    “你說真話?”
    “我不。”
    “……那些東西對我很重要,我希望你能還給我。”
    安生語氣認真地強調道,他很少有這樣的態度,眼眸深處又騰起了微弱的火花,一股十足危險的氣息從他的身上彌漫出去。
    貓頭鷹少女停住腳步,回過頭,黑色翎羽長袍無風自動,那雙漆黑的眸子就像鷹隼一樣銳利,目光直直刺向安生。
    “那都不重要,在你成為巫神守之前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
    安生愣住了,少女回過頭,繼續朝前走去。
    『這……』
    他沉默良久,才又追了上去。
    “你剛才說的巫神守是什麽意思?”“殿下想要讓我成為巫神守?”“喂?你聾了嗎?”“喂喂喂?鵂鶹?貓頭鷹……”
    “!”
    少女額頭肉眼可見地暴起青筋:“你這家夥,是想死嗎?”
    『還挺可愛的。』
    安生笑了笑,又繼續追問:“巫神守,都是像你這樣嗎?”
    “……”但少女隻是黑著臉一言不發,少年剛想繼續發動言語攻勢,卻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攀爬完了漫長的坡道。
    坡道的盡頭是一方填滿光明的洞口,潺潺的水聲和清脆的鳥鳴從洞外響起,安生屏息凝神,跟著少女一同踏出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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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景象卻已經不在山腳。
    並不強烈的光線打在少年的臉上,入目所見,卉木繁盛,芊蔚枝葉掩映重重廟宇樓閣。
    斑斕雀鳥,翩躚叢中,瑤花琪草,芳香撲鼻,而在遠處的廟宇前,有身著灰白翎羽披風的護衛持刀而立,披風下甲胄分明,與身體異常貼合。
    更遠處,但見群山連綿,安生仰起頭,頭頂峰巒隱匿在雲霧之後,唯有最頂端綻放著明亮的光芒,宛若星辰落在了山巔,為一整片區域提供照明。
    “走吧,莫讓殿下久等。”
    安生深吸一口氣,跟著少女踏入護衛森嚴的巫廟之中。
    其中寒涼,少年險些以為走進了某處地窖,石壁上用金粉繪滿了諸多栩栩如生的走獸,每走百步,就能見有身著青衫的女子捧著香爐。
    青煙嫋嫋,光影婆娑,任誰來此都會疑心自己來到了莊嚴肅穆的殿堂聖地。
    安生默不作聲,跟著少女走到了廟宇的最深處,一間看似樸實無華的石室前。
    “殿下,他來了。”
    “進來吧。”
    女人的聲音從石室內傳出,少年眼中浮現一絲恍惚,這聲音,他先前半夢半醒時好像聽到過。
    貓頭鷹少女狠狠地剖了安生一眼,讓開了道路,少年咽了咽口水,推開門走了進去。
    與這廟宇紅牆金瓦的奢華並不相稱,內裏沒有奢華的裝飾,隻有一張石床和一座放置著銅鏡的梳妝台,桌上有著不少散亂的物件,淡淡的花香縈繞其間。
    那女人姿勢散漫地坐在鏡前,斜倚著妝台,如黑瀑般的長發散落在月白寢衣上,一直垂落到地麵,裸露在外的肌膚像冰雪般綻著寒氣。
    女人絕美的側顏對著自己,與前幾次或尷尬,或意識模糊的相逢不同,安生終於有機會能夠光明正大的欣賞。
    『飄忽不定。』
    安生終於明白,為什麽眼前的女人會給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她的美麗正是在於這種飄忽不定的氣息,就像是……煙花,孤獨的螢火,或者無人在意的角落裏綻放的曇花……
    她再如何美麗,也無法讓人記住,可越是如此,就越會讓人牽腸掛肚。
    少年邁步走進石室,動作卻不由自主放輕,像生怕打擾到眼前的人兒,好像隻要驚擾到她,她就會像一陣風一樣消散。
    “過來,幫我。”
    女人開口說道,於是那份朦朧就消散了幾分,她也從一個幻影化作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是在梳妝。』
    安生心裏一動,一步步走近到女人身後,自然地拿起梳妝台上的象牙梳,抬手挽起順滑的青絲,指腹不經意間擦過耳後的肌膚。
    少年的動作很自然,神情也並不緊張,就好像已經做過很多次,可惜技術確實有待提高,梳齒間漏下幾縷碎發。
    “好像偏了些。”
    安生懷著歉意說道,用指尖蘸了一點桌上的桂花油,細致地將垂落的發絲別向耳後,碧色的玉簪子穿過發間。
    女人不由抬了抬眼,鏡裏的少年模樣俊俏,神色專注,眼眸像淬了晨露的墨玉,泛著粼粼的碎光。
    她看了好一會,又將目光收回到鏡中的自己身上,輕笑了一聲。
    “手法倒是比小雀兒好上許多。”
    “大人高興就好。”
    安生姿態放得很低,眼前女人是築基修士,在巫山上地位出眾,更重要的是,她還掌握著巫神守的修行方法。
    『我還可以再低一點,求求了,千萬要是個正常人啊!』
    少年祈禱中,他已經有意在顯露自己的魅力,可情火卻感覺不到麵前女人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果然,什麽昔日童伴,青梅竹馬都是騙人的,一旦踏入修行,人心與獸心沒有區別。
    “繼續。”
    女人麵上沒有太多變化,隻是側過臉,不再看著銅鏡,說道。
    『女人真麻煩。』
    安生腹誹著,拿起桌上的螺子黛,讓它在石硯中暈開一抹抹青煙。
    他本來是不懂這些梳妝的工具,為了伺候陰月璃專門學了一點,並不精通,但也夠用。
    隻是陰月璃修煉《六欲白骨觀》把腦子煉壞了,對這些色相功夫沒有半點興趣,他自學之後倒是一次都沒做過。
    少年眉眼低垂,目光專注,執筆在眉間輕繪,兩人離得很近,筆尖堪堪掠過眉峰時,女人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誰教你的?”
    她的聲音好像永遠是輕聲細語,聽不出任何慍怒和氣憤的味道,但安生就是覺得她生氣了。
    少年的喉嚨微微滾動:“我自學的。”
    女人靜靜地注視著他,那股幽然的花香仿佛失去了味道,變成另一種玄而又玄的東西。
    花香隻是一種媒介,就好比姓名,容貌,血親之血,這些隻不過是輔佐咒籙的工具。
    地巫咒:【吾如晦】
    本命咒籙運轉,身立幽晦,可模糊感知,隱去痕跡,欺瞞靈識,避開咒術鎖定,又能以符籙查驗真假,辨明真假。
    女人問:“你都給誰畫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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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被窺探得一幹二淨的危機感湧上心頭,安生和她對視著,在那雙星光照水的眸子裏窺見自己單薄俊朗的模樣,清晰得毫發畢現。
    少年麵不改色,坦然道:“隻有你。”
    女人修長的睫羽輕顫,沉默片刻,像默許少年過關似的偏開了視線。
    『性子這麽軟嗎?不對,她能辨真假。』
    安生心中一動,竟有一種劫後餘生之感,這位神女殿下的路數好像和天目巫尊的路數不太一樣。
    “手藝不錯,跟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女人照看著鏡中的自己,點評了一句,隨即翩然起身朝門外走去,安生老實地跟在身後。
    貓頭鷹少女正站在門外候著,不再是那副冷漠得近乎呆滯的模樣,而是死死地盯著跟在女人身後安生,漆黑的眸子簡直要噴出火來。
    安生頗有些心虛地從她身旁過後,這目光有點像是夜裏的鷹隼,像是要從他身上狠狠剖下一團肉似的。
    『這麽凶,居然叫做小雀兒……』
    安生跟著女人走出廟宇,貓頭鷹少女則跟在兩人後頭。
    少年一路上都覺得後背發涼,有不懷好意的目光在自己的後頸處流連,讓他汗毛直立。
    他一點也不懷疑,身後的貓頭鷹想把自己大卸八塊。
    『這是吃醋了還是怎麽的?』
    安生不敢回頭,麵色有些僵硬。
    女人倒像是沒有察覺到身後的小劇場,隻是唇角微微揚起,帶著若隱若現的笑意。
    幾人朝著山巔攀去,越是往上,一股濃重的壓迫感開始在心中浮現。
    『莫不是要帶我去最頂上?』
    安生揣測著,卻聽見身前女人開口說道。
    “天目高八千仞,上接星辰,下臨苦地,立山越之門戶,拒天夏以窮關,自昔年巫神蜚在此證道,已有四千五百年之久。”
    通往山頂的通路顯然有陣法守護,但對神女來說,一切都是暢通的。
    女人輕飄飄地問道:“你來天目治下,所見所聞,可有感受?”
    安生不知她的意圖,思量良久才道:
    “殿下可是想聽實話?”
    “你說便是。”
    “山下苦役苛刻,十寨九空,巫民流離失所,殣於道路,山上子弟飲酒歡歌,鞭打奴仆,縱情聲色……”
    身後貓頭鷹少女麵色變了變,安生這話說得很重,而且是說予殿下聽的。
    殿下何人?大概率是下一任的天目巫尊。
    僅憑這幾句話,就足夠給少年定一個妄議巫山的罪責,受萬咒噬身之苦。
    女人聽罷,並未動怒,隻是略微頷首:“生民多艱,非吾所願,巫山也有苦衷。”
    『說得輕巧……』
    安生正欲開口,眼前一陣濃濃雲霧撲麵而來,待到視野再次清晰時,一片遼闊到幾乎無法想象的蒼茫大地顯露在眼前。
    少年呼吸急促,往日的淡然破碎,眼眸裏浮現震怖之色。
    在大地的盡頭,他看到了一頭渾身流淌著璀璨光芒的凶獸,它半臥著,身披鱗甲,身形修長,頭頂長著兩道如白玉般鋒利至極的尖角。
    似是察覺到了安生的目光,它微微側過頭,露出一枚好似流淌著熔岩的獸眼,也正是這一動,少年才得以瞧見,在凶獸布滿利齒的口中,正銜著一枚金色的珠子。
    “轟——”
    籠罩天地的異象頃刻間消失,隻剩下那枚金色的珠子,在大地盡頭綻放著無窮的光熱。
    如煌煌大日,光履四野。
    『天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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