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天光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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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這話可不能亂說。”
第一次,蒼老而邪性的聲音裏沒有半點笑意,如同兩截幹枯的木頭摩擦,單調而僵硬。
“你最好有足夠的理由能說服我,否則……”
顱骨幽幽說道:“哪怕本尊身隕多年,又為戊土所鎮,依舊可以叫你斃命當場。”
一股寒意從脊梁湧上頭頂,安生知道這話並非空言,少年沒有足夠的證據,但他卻也知道此刻自己不能有半點動搖:
“敢問前輩,您立死魂獄,造無盡生殺,引眾多巫山爭相效仿,山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難道是出於本心?”
顱骨陷入沉默,安生耐心地等了一會,心中稍稍鬆了口氣,繼續說道:“前輩是為天魔所惑,是也不是?”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顱骨語氣低沉地說道。
“本尊遭人算計,所合丹位中有一道留有天魔後手,若本尊狀態完好,它自是惑不了我,可恨……”
“是哪一道丹位?”
安生心中一動,問道。
“除去巫籙,都有可能……”
顱骨居然也不太確定,天魔,那邪異的聲音究竟是何時開始在耳畔響起的呢?
它巫紅裳,修行五十載以【見巫真】求得【巫籙】成丹,意氣風發,百年結出眉心丹紋,合【魑魅】,號令諸山。
而後算計天厭山,得【厭勝】,天人有望,被尊稱為大巫尊,在上巫淪亡之後,威懾大夏百年不敢踏雷池一步。
第一次巫夏之戰是夏朝挑起,卻也是它所樂見其成的,彼時它正在推演通往天人道果的下一道丹位,正需要有一個渠道來驗證畢生所修。
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告訴了它,下一道丹位應當是【冥土】。
何為冥土?有墳土和收納意向的戌土,再加上陰世的幽魂……
顱骨愣住了,它居然想不起來,是誰告訴它這個道途之秘,那個聲音到底從何而來?怎麽好像從它踏入道途,就已經存在了……
『連它自己都不知道哪一道丹位有問題!』
安生心裏發寒,這天魔也未免太過邪性,如果真是如此,那天底下還有誰敢求丹?
『丹位到底是什麽?』
少年修為尚淺,在陰氏也沒見到任何一本道典提及丹位的本質,眼下雖然好奇,卻還是壓下了心中的疑惑,開口說道:
“前輩坐化之後,巫憐瑤得了您的丹位,彼時她隻是築基,會被天魔所惑也並不奇怪……”
“不可能!”
蒼老的聲音突然喝道,言語中有一絲顫抖,不複先前的淡然,而是充斥難以想象的憤怒和癲狂:“巫籙,隻有巫籙絕無可能……”
但這癲狂之下,少年卻察覺到了,被壓抑得極其隱晦的驚恐。
『它動搖了!』
安生心中大定,但這種時候反而不能步步緊逼。
少年對巫紅裳的認知都來自於巫憐瑤和天目山上收錄的典籍。
諸多卷宗和巫憐瑤隻言片語的描述都表明,在立下死魂獄之前,這位天目巫尊在山越諸多巫尊中,算是頗為憐恤治下巫民的一位。
隻是在受了道傷,不得寸進之後才立下死魂獄,謀求延壽之法。
安生隱約察覺出其心中有愧,所以沒有講述自己與巫憐瑤的宿怨,而是從巫民說起。
少年放慢了語速,緩緩說道:“我出身微末,不識山上尊貴,隻知山下疾苦,巫憐瑤對我許諾,要重塑天目秩序。”
他的聲音飄渺,模仿起女人曾經說過的話:“若我為巫尊,當輕徭薄賦,山上山下,俱為巫山子民,無有高低貴賤之分……是以,我答應為她所用,為白狼守。”
“她卻借著舊死新生的儀式,洗去我的記憶,利用我為她鏟除異己,謀奪它山丹位。”
“至於山下村寨,十室九空,民不聊生,視若無睹……非是我背叛了她,實是她違背了與我的約定。”
安生語氣一轉,反問道:“叛離巫真?從一開始,我就不曾心向巫真,又何來叛離一說?”
這話已經是大逆不道,換作往日有人敢在它麵前如此大放厥詞,巫紅裳必叫那人化作一攤血水。
但它隻是長久地沉默著,少年於是乘勝追擊:
“前輩能參透人心,應當知道我所言沒有半句虛假……”
“夠了!白狼,你說三道四,也依然無法證明我那孽徒已為天魔所汙……”
它幽幽說道,意思卻不言而喻,少年所言的確讓這位昔日的巫尊有所觸動,但這卻不足以讓它改變自己的立場。
安生目不能視物,俊美的臉龐上卻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輕聲問道:
“敢問前輩,何為摩羅?”
“摩羅,乃是天魔的古稱。”
顱骨沉默了一會,回答道。
“巫憐瑤求丹時,請的是摩羅賜福,敢問前輩,求丹之誓,可否作假?”
這下便是巫紅裳也無話可說,安生冷聲說道:“偌大山越,十萬巫山,都見證了她求丹的過程,諸位巫尊,卻不曾有一人現身製止,前輩,當今的後巫道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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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稱得上巫真嗎?”
“放肆!”
顱骨怒喝一聲,安生如遭雷亟,口中湧起一股腥甜,險些又吐出鮮血,但他這次學乖了,強忍著痛苦將血混著唾沫往下咽。
“……您道通天人,又能看破人心,難道真就一點也察覺不出巫憐瑤的異樣嗎?”
“……”
顱骨在無邊幻彩中靜默著,眼窩中的鬼火微弱到了極致,仿佛隨時都要熄滅。
少女米米在身後攙扶著安生,她其實一丁點都聽不懂安生和巫紅裳之間的對話,隻是靜靜等待著。
安生眼底湧現了一縷微弱的黑色火焰,他可沒有坐以待斃的習慣。
不知過了多久,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卻是深深地歎了一聲。
“看得出又如何,看不出又如何,本尊說到底已經做了土,又如何能插手現世巫山的事情?”
劍拔弩張的氣息頓時瓦解了大半,這位上代天目巫尊言語間並沒有要動手的打算。
安生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這一位未必是被自己說服的,它心中應當也有懷疑。
“……如今一念尚存,乃是證道當日照見了一寸道果天光,一點性靈被留存在了這枚頭骨上,被那孽徒尋回之後,用巫祀秘法祭煉數年,才漸漸蘇醒。”
“她說夏人來犯,讓我幫她主持天目山的大陣,我念在她是巫尊,又是抵禦外敵,便應了下來。”
“往後天目大戰,周天星辰大陣無故失效,那孽徒也不知所蹤……”
顱骨歎息著說道,聲音中頗有些落寞的情緒,一代大巫尊,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如今的我,比之尋常器靈還要卑劣上幾分的,隻剩下些許窺探人心的本事,但那孽徒有丹位遮掩,我自是看不清她。”
……
夫天人者,執道果以馭萬象,道果,便是這世間最大的因果。
所以證得道果,便能勘破世間森羅萬象布下的迷障,能明了諸多現象內在的運行邏輯,能認識諸多現象之間的差異和聯係,以及各自產生的原因和結果。
所謂窺探人心,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種應用。
而人心,卻經不起窺探,無論一個人表麵多麽良善恭敬,他的內心總會有陰暗邪惡的念頭。
這樣的念頭在天人麵前自然無處遁藏,所以古時大能證道之後,隻覺眾生皆惡,無不可殺,往往多行殺戮。
巫紅裳雖沒能證得道果,卻也邁出了那一步,以丹位化作登天之梯,在丹位燃起的最後關頭,被一縷天光照見。
若是功成,道果顯世,灑落無邊天光,這天光便會為她重塑道軀,此後就是天人自在,長生久世,萬劫不磨。
縱是失敗,身死道消,卻也有一縷天光灑下,為它護住了最後一點性靈,保存在顱骨的丹紋之中,被巫憐瑤所得。
雖然證道最後是被姒霽月一箭誅滅,但巫紅裳自己清楚,便是沒有姒霽月這一箭,它也證不出道果。
所以它反而沒有多少遺憾,甚至會慶幸自己沒有讓道果受到天魔汙染。
“……我隻剩下些許窺探人心的本事,看看你們這些小修簡單,可那孽徒有丹位遮掩,我自是看不清她。”
顱骨自嘲著說道,雖說沾了天光,有一絲天人神妙,可就算是真正的天人,也無法輕易看透金丹真人心中的念想。
至於像安生這樣的築基小修,在她眼中真是如同一張白紙,隻要它想,一眼便能將修為,道統,仙基,乃至心中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
少年心中恍然,我就說證道而死,哪有這麽輕易複活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眼前這位上代巫尊遺留下來的頭骨,也絕不是他能對付的。
至於它自嘲說自己隻剩下窺探人心的本事,安生表示自己嗬嗬一笑——
大夏的真人們費這麽大力氣,弄出一大片交織著幻彩的霞光之海,而這也隻是將它鎮壓在此,一百多年也無法徹底誅滅。
這樣的東西,它說它人畜無害,你敢信嗎?
“前輩,如今我為巫憐瑤追殺,身中數道殺咒,走投無路之下隻能來這天目山上,以戊光的氣息壓製咒力。”
眼看對方暫時相信了自己的話,安生低眉垂首,將姿態放得很低,恭聲問道:
“懇求前輩教我如何解開身上的殺咒,我與巫憐瑤性命糾纏,終有一戰,願為後巫,行撥亂反正之事。”
顱骨沉默了片刻,在石台上左右晃了晃,像是在搖頭:
“小狼崽,老身幫不了你,你也看見了……嘿你看不見。”
它像是被自個逗樂一般笑了起來:“我如今隻剩下孤零零一個骷髏頭,還被鎮壓在此,就是沒有這些戊光,我也解不開你身上的殺咒——”
“那是用巫籙丹位催動的咒術,雖然沒有厭勝加持,但也沒那麽好解,倘若還有丹位在身倒是可以,不過老身的丹位如今在那孽徒身上。”
這位老巫尊說完,又自嘲地笑了笑,言語中頗有些開擺的意味在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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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也是看開了,自己死都死了,道統如何,山越如何,已經不是它能左右的。
“你也不必太過憂心,那孽徒輕易不敢踏入這天目山。”
顱骨寬慰了他一句:“上麵那支箭還在等她,嘿,老身也在這裏,她不會來給自己找不痛快的,你們就在這裏陪老身說說話,解解悶吧。”
聞言,安生苦笑一聲:“前輩,難道真沒有其他活路了嗎?”
這樣一直躲在天目山上也不是個辦法,說不定哪天巫憐瑤就殺上來了,區別也隻是快點死和慢點死。
“活路倒也有,隻不過你進不去。”
老巫尊慢悠悠說道,安生連忙追問:“還請前輩明示。”
“你身上的咒術由【巫籙】所下,乃是巫尊對叛離巫真之人所施的刑法,你隻需要證明自己沒有叛離,自然就能解開這道咒術。”
少年有些傻眼:“那要如何證明?”
“不對,你應當問,何為巫真?”
安生:“?”
“什麽才是最正統的巫道?”
見少年神色茫然,老巫尊笑了笑:“你說的不算,我說的不算,那孽徒說的,自然也不算。”
顱骨稍稍後仰,朝天上看了一眼:“……得是天上的巫神說了才算。”
『可安某現在要去哪找活著的巫神?』
安生:“???”
“古時的巫神都是修上古星辰道的,祂們隕落時所顯化的星辰,直到今日也還在天上掛著。”
顱骨若無其事地說出了古老的秘聞,驚得安生頭皮發麻。
“這就是諸天星辰大陣十二處陣眼的由來,山上的樞紐隻不過是溝通星辰的媒介,所以聖山可以隨意更迭,哪怕被外敵攻陷,隻要巫神的星辰仍在,大陣就依舊可以運轉。”
“這……”
安生下意識朝天上望去,可他的雙眼不能視物,隻能感受到一團朦朧的幻彩,遮蔽了原先白蒙蒙的天空。
“前輩的意思是……巫神洞天?”
少年喃喃道,顱骨發出了讚許的聲音:“是極,我那孽徒心心念念的巫神洞天,就掛靠在星辰之上。”
“洞天之中遵循著舊日的意象,隻要能踏入其中,你身上的殺咒自會解開。”
老巫尊像是在笑,又像在自嘲:“畢竟在古時的那些個巫神眼中,後巫不過微末小術,根本上不了台麵……”
“又如何敢言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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