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百草堂之刀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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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小鎮“百草鎮”,世代以種植藥材為生。鎮上有兩大家族藥鋪——王家“百草堂”與孫家“濟世堂”,常年競爭。王家傳人王寧性情溫和,恪守“藥者仁心”,其妹王雪活潑機靈,常幫著打理藥鋪;孫家老板孫玉國則急功近利,手下劉二狗、鄭欽文專搞旁門左道。
    百草鎮的晨霧總帶著三分藥香。王寧站在百草堂的櫃台後,指尖撚著一枚飽滿的刀豆種子。那腎形的紅褐種子在他掌心轉了兩圈,殼上細密的紋路像被歲月磨過的老繭——這是去年深秋從後山采回來的陳種,再過些日子,該下種了。他素色長衫的袖口沾著點淡褐色的藥漬,那是昨夜炮製藥材時濺上的,洗了三遍仍留著淺痕,倒像是百草堂給每個藥工蓋的印。
    “哥,張嬸要的艾草捆好了,她說端午前得曬足七七四十九個日頭才管用。”王雪背著個鼓囊囊的粗布包從後院進來,辮子上還別著朵黃燦燦的野菊。她才十六歲,眉眼間帶著山野丫頭的鮮活,粗布裙擺上沾著草葉,腰間的藥香香囊隨著腳步晃悠,裏麵裝的是薄荷與陳皮,是王寧特意給她配的,說能提神醒腦。
    王寧抬頭笑了笑,接過艾草捆:“讓她別著急,這幾日晴好,我在後山曬藥坪留了塊最好的地。”他的手指在艾草葉上輕輕拂過,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初生的嬰兒——這雙手,既能辨識千種藥材的性味,也能掂量出每一味藥的分量,指腹上的老繭是常年碾藥、切藥磨出來的,邊緣卻總帶著草木的清香。
    正說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急促的呼喊:“王大夫!王大夫救命啊!”
    進來的是李老漢的兒媳婦,她青布頭巾歪在一邊,鬢角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臉上,聲音發顫:“俺爹……俺爹從昨天起就不停地打嗝,吃不下飯,連喝口水都吐,孫老板那邊……那邊治不好啊!”
    王寧眉頭微蹙,放下手中的刀豆種子:“別急,慢慢說。孫老板用了什麽藥?”
    “孫老板說俺爹是邪火攻心,給開了黃連、黃芩,還有些黑乎乎的丸子,吃了兩劑,嗝沒止住,反倒燒得更厲害,夜裏直喊心口冷,蓋三床被子都發抖!”婦人說著,眼圈就紅了,“王大夫,您救救俺爹吧,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王寧起身拿起藥箱,藥箱是祖上傳下來的,黑檀木的,邊角被磨得發亮,裏麵整齊碼著瓷瓶、藥臼和一卷泛黃的《本草備要》。“帶路。”他聲音沉穩,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王雪見狀,趕緊往藥箱裏塞了包銀針和幾塊生薑,也跟了上去。
    李家在鎮子東頭,是座低矮的土坯房。剛進門,就聽見裏屋傳來“呃——呃——”的連聲打嗝,聲音嘶啞,像是從破風箱裏擠出來的。李老漢躺在土炕上,臉色青白,嘴唇幹裂,顴骨卻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蓋著厚厚的棉被,身子還在微微發抖。
    王寧坐在炕邊,先伸手探了探李老漢的額頭——不燙,再摸脈,脈象沉遲而弱。他又掀開老漢的眼皮看了看,然後輕聲問:“大爺,您覺得哪裏不舒服?除了打嗝,心口是不是發悶?”
    李老漢艱難地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麽,又是一陣劇烈的呃逆,憋得他脖子上青筋直跳,過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啞著嗓子道:“冷……心裏頭跟揣了塊冰似的,一打嗝就疼,還吐……”
    “是胃寒呃逆。”王寧對一旁的婦人說,“寒氣積在胃裏,胃氣不降反升,就成了呃逆。孫老板用苦寒藥,隻會更傷胃氣,把寒氣逼得更深。”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窗外——院牆邊爬著幾株茂盛的藤蔓,羽狀複葉間掛著些扁平的綠莢,邊緣有圈隆起的棱,像把把小彎刀。
    “那……那怎麽辦啊?”婦人急道。
    王寧指著窗外的藤蔓:“那是刀豆藤,你家種的?”
    婦人點頭:“是啊,去年錢老板送的種子,說結的豆莢能當菜吃,沒想到長這麽好。”
    “好東西。”王寧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本草綱目》裏說,刀豆‘溫中下氣,利腸胃,止呃逆’,性溫,正好能驅你爹胃裏的寒。”他轉頭對王雪說:“小雪,去摘些新鮮的刀豆莢,要飽滿的,帶點絨毛的那種,別摘太老的。”
    王雪應聲跑出去,不一會兒就提著個竹籃回來,裏麵裝著十來根碧綠的刀豆莢,最長的有近尺長,扁扁的,邊緣的棱像刀刃一樣。“哥,你看這些行不?”
    王寧拿起一根,用指甲掐了掐,豆莢應聲裂開,露出裏麵排列整齊的種子,腎形,嫩綠色。“正好。”他對婦人說,“再取三塊生薑,要老的,還有家裏有沒有幹丁香?”
    “有有有,去年燉肉剩下的!”婦人連忙找來。
    王寧在李家的灶台邊忙活起來。他先把刀豆莢掰成小段,放進陶鍋裏,又拍碎生薑,抓了一小撮丁香放進去,添了井水,囑咐婦人:“大火燒開,再小火煮半個時辰,一定要煮透,不能圖快。”他特意加重了“煮透”兩個字,眼神嚴肅,“這刀豆生著的時候有點怪脾氣,煮透了才溫順。”
    婦人連連點頭,守在灶台邊添柴。王寧又給李老漢施了幾針,紮在足三裏、內關等穴位,說能暫時緩解呃逆。果然,半炷香後,老漢打嗝的頻率慢了些,呼吸也平穩了。
    離開李家時,日頭已過晌午。路過濟世堂,王寧瞥見孫玉國正站在門口,穿著件簇新的綢緞馬褂,手指上的玉扳指在陽光下閃著油光。他身後的劉二狗縮著脖子,賊眉鼠眼地往這邊瞟,看見王寧,慌忙低下頭。
    “喲,這不是王大大夫嗎?又去給哪家瞧病了?”孫玉國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聲音裏帶著股子酸味兒,“我這濟世堂剛進了批上好的人參,王大夫要不要進來瞧瞧?別總盯著那些野地裏的雜草當寶貝。”
    王寧淡淡一笑:“藥材無分貴賤,能治病的就是好藥。孫老板還是多花點心思在藥方上,少琢磨些旁門左道吧。”
    孫玉國臉色一沉:“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王寧沒再理他,帶著王雪往百草堂走。背後傳來孫玉國低聲嗬斥劉二狗的聲音,隱約能聽到“去看看李家怎麽回事”之類的話。
    王雪哼了一聲:“哥,孫老板肯定沒安好心。”
    王寧摸了摸她的頭,目光落在路邊野生的刀豆藤上,藤蔓正纏著籬笆向上爬,葉片在風中輕輕搖曳,像在訴說著什麽。“放心,真藥不怕火煉。”他說,“隻是這刀豆的性子,還得讓更多人知道才好。”
    三天後,李家婦人歡天喜地地來到百草堂,提著一籃剛蒸好的糯米糕。“王大夫,太謝謝您了!俺爹的嗝全好了,能吃下一碗粥了!”她激動地說,“那刀豆湯真是神了,喝第一碗就覺得心口暖烘烘的,三碗下去,就不怎麽吐了!”
    王寧笑著接過糯米糕:“是刀豆對症,也是你照顧得好,按我說的煮透了。”
    正說著,門外一陣喧嘩,隻見劉二狗領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捂著肚子,臉色難看。正是鎮上的張屠戶。
    “王寧!你個庸醫!”劉二狗指著王寧的鼻子罵道,“張屠戶吃了你家的刀豆,上吐下瀉,你還敢在這兒賣假藥!”
    王寧皺眉:“張屠戶何時在我這兒買過刀豆?我從未給他看過病。”
    張屠戶疼得齜牙咧嘴:“不是你賣的,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我昨天在濟世堂買的藥,孫老板說是跟你學的方子,用刀豆治呃逆,結果吃下去不到一個時辰,就肚子疼得像被刀割,還吐了一地!”
    劉二狗在一旁煽風點火:“大家快來看啊!百草堂用毒豆害人!孫老板早就說過,那野豆子不能當藥,王寧為了賺錢,連人命都不顧了!”
    周圍很快圍攏了不少村民,議論紛紛。有人想起李老漢被治好的事,有人則被劉二狗說得心裏發慌。王雪急得臉通紅:“你胡說!我哥說了,刀豆必須煮透!你們肯定沒煮夠時辰!”
    “放屁!”劉二狗梗著脖子,“我們怎麽可能沒煮透?分明是你家的刀豆有毒!”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而有力的聲音響起:“都吵什麽?”
    眾人回頭,隻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拄著拐杖走來,身穿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腰間係著個麻布藥袋,正是鎮上最年長的張陽藥師。他年輕時曾在太醫院當差,退休後回到百草鎮,平日裏深居簡出,卻極有威望。
    “張藥師!”王寧連忙上前,“您來得正好,這事得請您評評理。”
    張陽藥師看了看疼得直哼哼的張屠戶,又看了看一臉得意的劉二狗,最後目光落在王寧身上:“王小子,你用刀豆治病,可有依據?”
    “回張藥師,”王寧躬身道,“刀豆溫中下氣,治胃寒呃逆,古醫書多有記載,晚輩也是按古法炮製,囑咐患者務必久煮。”
    張陽藥師點點頭,又轉向劉二狗:“濟世堂用的刀豆,是怎麽煮的?”
    劉二狗眼神閃爍:“就……就煮了一炷香,孫老板說……說煮久了藥效就沒了。”
    “糊塗!”張陽藥師拐杖往地上一頓,“刀豆生品含皂苷,此物刺激腸胃,必須久煮才能破壞!一炷香?那和生吃有何區別?”他看向眾人,聲音洪亮,“刀豆本身無毒,性溫,不僅能止呃逆,對腎虛腰痛也有奇效!前年錢多多那小子,腰疼得直不起身,就是老夫用刀豆配伍杜仲、枸杞治好的,你們問問他,可有半分不適?”
    人群裏的錢多多連忙點頭:“沒錯!張藥師說得對!我那老腰疼,吃了刀豆配的藥,現在挑著百斤藥材走山路都不費勁!當時張藥師也特意囑咐,藥湯一定要熬夠時辰!”
    真相大白,村民們看向劉二狗的眼神頓時變了。劉二狗臉色煞白,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張陽藥師瞪了他一眼:“回去告訴你家老板,醫者當以仁心為先,用生豆入藥,還想栽贓嫁禍,丟盡了我們藥行人的臉!”
    劉二狗灰溜溜地帶著張屠戶跑了,圍觀的村民也紛紛向王寧道歉,稱讚他醫術高明、醫德高尚。
    王寧望著張陽藥師,拱手道:“多謝張藥師主持公道。”
    張陽藥師擺擺手,目光落在牆角那盆刀豆藤上,藤上正開著淡紫色的蝶形花。“這刀豆,還有個名字叫‘挾劍豆’,你知道嗎?”
    王寧一愣:“晚輩隻知其別名刀壩豆、葛豆,‘挾劍豆’倒是第一次聽說。”
    “你看它的豆莢。”張陽藥師指著那綠色的莢果,“邊緣的棱如劍刃,看似尋常,實則藏著鋒芒。用得好,能驅寒止逆,救人性命;用得不好,就像握劍的人不懂收勢,反會傷了自己。”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藥如刀劍,醫者便是執劍人,既要懂其鋒芒,更要知其禁忌啊。”
    王寧心中一震,低頭看著那刀豆莢,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它。這時,一個穿著素色布裙的姑娘從人群後走來,手裏捧著一卷泛黃的紙。是林婉兒,鎮上護持藥譜的人家,她家祖上曾整理過許多本地藥材的圖譜。
    “王大哥,”林婉兒把紙卷遞給王寧,“這是我家傳的刀豆圖譜,上麵記著它的生長習性和炮製方法,或許對您有用。我祖父說,‘挾劍豆’之名,不僅因其形,更因其性——能溫中散寒如利劍破寒,卻也需敬畏其性,不可輕慢。”
    王寧展開圖譜,上麵用工整的小楷寫著:“刀豆,味甘溫,歸胃腎經,溫中下氣止呃逆,補腎元……生品有毒,需水浸三刻,久煮去其弊……”墨跡雖淡,卻字字清晰。
    他抬頭看向陽光,陽光透過藥鋪的窗欞,照在刀豆藤的葉片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什麽是“藥者仁心”——不僅是治病救人,更是對每一味藥材的敬畏與理解,知其性,明其理,用其長,避其短。
    百草堂外,藥香嫋嫋,纏繞著刀豆藤的籬笆上,一朵淡紫色的蝶形花悄然綻放,像在訴說著一個關於中藥、關於人心的故事,這個故事,才剛剛開始。
    張屠戶中毒的事像長了翅膀,一上午就傳遍了百草鎮。濟世堂的黑漆門板緊閉著,門楣上\"懸壺濟世\"的匾額被昨夜的雨水打濕,倒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孫玉國在裏屋背著手打轉,綢緞馬褂的下擺掃過滿地狼藉——藥碾子翻了,幾包藥材散在地上,其中就有沒剝殼的刀豆,紅褐的腎形種子滾得四處都是。
    \"廢物!一群廢物!\"他一腳踹翻旁邊的竹筐,裏麵的陳皮碎灑了一地。劉二狗縮在牆角,臉上還帶著被張陽藥師拐杖敲出的紅印,囁嚅道:\"老板,那王寧太狡猾了,誰知道他早就跟張藥師串通好了......\"
    \"串通?\"孫玉國猛地轉身,三角眼瞪得溜圓,\"是你沒用!讓你學方子,你連刀豆要煮透都記不住!現在好了,全鎮人都知道我濟世堂賣毒豆,往後誰還敢來買藥?\"
    鄭欽文站在一旁,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算盤,忽然低聲道:\"老板,事到如今,硬頂肯定不行。不如......咱們退一步?\"
    \"退一步?\"孫玉國咬牙,\"退一步就得把這百年的招牌砸了!\"
    \"不是砸招牌,是換個說法。\"鄭欽文眼珠轉了轉,\"張屠戶中毒是事實,可沒人親眼看見是咱們的藥害的。咱們就說......是王寧的刀豆品種不對,他用的是野刀豆,本身就有毒,咱們濟世堂用的才是正經藥植刀豆,隻是被他的野種壞了名聲。\"
    劉二狗眼睛一亮:\"對啊!我昨天去後山瞧了,王寧采的刀豆藤上全是刺,豆莢邊緣的棱比咱們鋪子裏的尖得多,肯定是變種的毒豆子!\"
    孫玉國捋著山羊胡,臉色漸漸緩和:\"有點意思。那......怎麽讓鎮上人信?\"
    \"得找個由頭把水攪渾。\"鄭欽文壓低聲音,\"錢多多不是說王寧用刀豆治好了他的腰疼嗎?咱們就從這兒下手......\"
    此時的百草堂裏,正彌漫著一股奇特的香氣。王寧坐在藥案後,手裏拿著林婉兒給的刀豆圖譜,圖譜旁攤著幾顆曬幹的刀豆種子,紅得像瑪瑙。王雪蹲在門檻邊,用小刷子給剛采來的刀豆莢刷泥,嘴裏哼著山裏的小調。
    \"哥,你看這刀豆莢多逗,邊緣的棱摸起來紮手,真像張藥師說的劍刃。\"她舉著一根半尺長的豆莢湊過來,豆莢上還沾著晨露,陽光一照,綠得透亮。
    王寧接過豆莢,指尖撫過那道隆起的棱:\"這棱是它的保護層,山裏的野獸不愛啃。你祖父的圖譜裏說,真正入藥的刀豆,棱越明顯,藥性越足,但也越要仔細炮製。\"他翻開圖譜第二頁,上麵畫著刀豆的生長圖,旁邊注著\"三月下種,六月開花,九月收莢,喜濕怕寒,宜種於向陽坡地\"。
    \"說起來,錢老板的腰疼真的全好了?\"王雪忽然問,\"前陣子見他走路還拄著拐呢。\"
    \"差不多了。\"王寧想起半月前的事——藥材商人錢多多背著半簍當歸上門時,腰彎得像隻蝦米,說是在南嶺收藥時淋了場雨,回來就直不起身,夜裏疼得睡不著。王寧當時診他是腎陽不足,寒濕侵體,便在補腎的方子加了刀豆,囑咐他“連殼煮,煮到豆莢開裂再喝湯”。沒想到才十劑,錢多多就能騎著驢去鄰鎮進貨了。
    正說著,門外傳來驢蹄聲,錢多多掀著粗布簾子走進來,臉上堆著笑,手裏提著個油紙包:“王大夫,給您送好東西來了!”他把紙包往櫃台上一放,裏麵是幾塊油光鋥亮的臘肉,“我昨兒去青溪鎮,那兒的屠夫送的,您嚐嚐!”
    王寧連忙推辭:“錢老板太客氣了,治病是本分,哪能收您的禮。”
    “哎,您這就見外了!”錢多多拍著大腿,聲音洪亮,“我這老腰折騰了三年,城裏的大夫都瞧遍了,就您這刀豆方子管用!現在別說背藥簍,就是扛兩袋米都不費勁!”他忽然壓低聲音,“對了,我剛從濟世堂門口過,看見孫玉國那小子鬼鬼祟祟地跟鄭欽文說什麽,好像提到了‘刀豆’‘錢老板’,您可得當心點。”
    王寧心中一動:“多謝提醒,我知道了。”
    錢多多又聊了幾句藥材行情,背著空簍子走了。他剛出門,就撞見鄭欽文站在街角,手裏把玩著一串算盤珠,看見錢多多,立刻堆起笑:“錢老板,生意興隆啊!”
    錢多多皺眉:“鄭賬房有事?”
    “沒事就不能聊聊?”鄭欽文湊近幾步,聲音透著詭異,“聽說您的腰疼是王大夫用刀豆治好的?真是奇了,那野豆子我家老板前陣子也試過,非但不管用,還讓人拉了肚子呢。”
    錢多多臉一沉:“胡說什麽?王大夫的方子講究得很,哪像你們濟世堂,拿生豆子害人!”
    “話可不能這麽說。”鄭欽文眼珠一轉,“您想想,刀豆這東西,山裏野地到處都是,要是真能治腰疼,早成寶貝了。依我看啊,您那腰疼好利索,說不定是碰巧了,萬一……是那豆子的後勁還沒上來呢?”
    錢多多心裏咯噔一下。他這人最是多疑,被鄭欽文這麽一說,頓時覺得後腰隱隱有點發沉,好像真有股子說不清的酸脹勁兒在往上冒。“你……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鄭欽文假惺惺地歎了口氣,“就是前兒張屠戶那事您也知道,都是刀豆惹的禍。孫老板說,這野豆子邪性得很,表麵治了病,暗地裏說不定藏著什麽毒,緩陣子才發作……”
    這話像根刺,紮進了錢多多心裏。他沒再搭話,悶頭往家走,越走越覺得後腰不對勁,走到半路,竟真的蹲在地上直哼哼。
    傍晚時分,李家婦人急急忙忙跑來找王寧,手裏攥著塊染了藥汁的布:“王大夫,您快去看看錢老板吧!他說後腰突然腫起來了,又紅又燙,還說……說是吃了您的刀豆才這樣的!”
    王寧心裏一緊,提著藥箱就往錢家趕。剛到錢家院門口,就聽見裏麵吵吵嚷嚷的——孫玉國正站在院子中央,對著幾個圍觀的村民唾沫橫飛:“我早說了那刀豆不是好東西!張屠戶是急性子,吃了當場發作;錢老板性子緩,這毒就攢著,現在才往外冒!王寧這是拿人命當試驗!”
    錢多多趴在門板上,後腰果然腫起一大塊,紅得發紫,他疼得滿頭大汗,看見王寧,氣呼呼地吼:“好你個王寧!我拿你當朋友,你竟用毒藥害我!”
    “錢老板,您先別急。”王寧上前想查看傷勢,卻被錢多多一把推開。
    “別碰我!”錢多多喘著粗氣,“鄭賬房說得對,你就是想用野豆子騙錢!我這腰要是廢了,跟你沒完!”
    孫玉國在一旁煽風點火:“大家瞧見沒?這就是信了王寧的下場!刀豆這東西,性寒帶毒,哪能隨便入藥?我看啊,他就是想借著咱們百草鎮藥材多,胡亂配藥謀利!”
    “你胡說!”王雪氣得臉通紅,“我哥的方子都是照著古書記的,錢老板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腫了?”
    “誰知道你們在藥裏加了什麽!”劉二狗從孫玉國身後鑽出來,手裏舉著顆幹癟的刀豆,“這就是從錢老板藥渣裏找出來的,你們看這豆子,顏色發黑,分明是有毒的野種!”
    村民們議論紛紛。有人撿起劉二狗扔在地上的刀豆,果然見那豆子邊緣發黑,還帶著股子怪味。
    王寧盯著那顆刀豆,忽然冷笑一聲:“孫老板,你這出戲演得真不怎麽樣。”
    孫玉國心裏發虛,卻梗著脖子:“你少血口噴人!”
    “錢老板的藥渣我見過,裏麵的刀豆都是我親手挑選的,個個飽滿發紅,哪來這種發黑的癟豆?”王寧轉向錢多多,聲音沉穩,“錢老板,您仔細想想,今兒除了我的藥,還碰過什麽?”
    錢多多疼得迷迷糊糊,聽見這話,忽然想起中午喝了鄭欽文送來的“壯骨酒”,說是孫老板特意給他賠罪的。當時他覺得酒裏有點土腥味,沒在意,現在想來,那酒喝下去沒多久,腰就開始不對勁了。
    “酒……鄭欽文給的酒……”錢多多斷斷續續地說。
    王寧目光一凜,快步走到錢多多身後,掀開他的衣襟——後腰的紅腫處果然有圈淡淡的酒漬印,邊緣還沾著些黃色的粉末。他用指尖沾了點粉末,放在鼻尖聞了聞,眉頭緊鎖:“這不是刀豆的問題,是雄黃。”
    “雄黃?”眾人一愣。
    “沒錯。”一個清亮的女聲從門口傳來,林婉兒提著個竹籃站在那裏,籃子裏裝著些剛采的草藥,“雄黃遇酒,會引發皮膚紅腫,要是敷在腰上,再碰上濕熱體質,就會又腫又燙,看著像中毒,其實是雄黃的燥性在作祟。”
    她走到錢多多身邊,從籃子裏拿出幾片寬大的綠葉:“這是馬齒莧,搗了敷上能解雄黃的燥。”說著,就著院裏的水缸把葉子搗成泥,小心地敷在紅腫處。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錢多多腰上的紅腫就消了些,沒那麽燙了。
    孫玉國的臉瞬間白了。劉二狗慌得腿肚子打轉,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我們……”
    “是不是你們,搜搜濟世堂就知道了。”林婉兒從籃子底層抽出張紙,正是錢多多中午喝的那壇酒的封泥,“這封泥上有濟世堂的印記,我剛才去南嶺采藥,正好看見鄭賬房往酒裏撒東西,就順手撿了塊封泥。”
    張陽藥師不知何時也來了,他接過封泥聞了聞,又看了看錢多多腰上的藥泥,重重地哼了一聲:“孫玉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為了擠垮同行,竟敢用雄黃冒充毒藥栽贓?刀豆性平溫,配伍得當能補腎,你卻用這等陰損招數,就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孫玉國還想狡辯,卻被鄭欽文拽了拽袖子——他看見幾個村民正怒氣衝衝地往濟世堂跑,想是去搜雄黃了。再鬧下去,隻會更難堪。“我們走!”孫玉國狠狠瞪了王寧一眼,甩袖就走,劉二狗和鄭欽文連忙跟上。
    圍觀的村民這才散去,嘴裏都罵著濟世堂不地道。錢多多又羞又愧,拉著王寧的手:“王大夫,是我糊塗,被那小人騙了……”
    “沒事。”王寧擺擺手,“雄黃雖是藥材,用對了能驅蟲解毒,用錯了才害人。就像刀豆,有人拿它當毒物,有人卻靠它治病,關鍵不在藥,在用藥的人。”
    林婉兒收拾著藥籃,忽然指著牆角的刀豆藤說:“你們看,這藤上的花謝了。”
    眾人望去,果然見昨日還開得熱鬧的淡紫色蝶形花,不知何時落了一地,花蒂處結出了些小指大的嫩豆莢,像串綠色的小彎刀。王寧想起圖譜上的話:“花謝結莢,性始成,需待霜打後方得真味。”他忽然明白,這刀豆的性子,倒像極了百草鎮的人——看似尋常,實則藏著股韌勁,經得住風雨,也守得住本心。
    夜色漸濃,百草堂的燈亮了起來。王寧在燈下整理藥櫃,把曬幹的刀豆裝進瓷罐,貼上標簽:“刀豆,溫中下氣,補腎元,生品有毒,炮製需久煮。”王雪趴在桌邊,給林婉兒的刀豆圖譜描色,筆尖劃過豆莢的棱,留下一道金色的線。
    窗外,新結的刀豆莢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一串串懸著的小劍,守護著這方藥香彌漫的小鎮,也守護著一個關於信任與堅守的秘密。而濟世堂那扇緊閉的門板後,孫玉國正盯著一筐沒賣出去的刀豆,眼裏翻湧著不甘的陰雲——這場關於刀豆的較量,顯然還沒結束。
    秋雨連下了三日,百草鎮的青石板路被淋得油亮,倒映著藥鋪簷角垂下的燈籠。百草堂的後院裏,王寧正蹲在竹架前查看刀豆藤——連綿的陰雨讓藤蔓瘋長,翠綠的豆莢垂得滿架都是,最長的那根足有二尺,邊緣的棱在雨霧裏泛著青白色的光,活像把浸了水的彎刀。
    “哥,這雨再下下去,豆子該要發芽了。”王雪抱著個陶甕從屋裏出來,甕裏盛著剛晾幹的刀豆種子,紅褐的腎形種子在甕底滾得沙沙響。她把甕放在廊下,伸手接住簷角滴落的雨水,“張屠戶今早又來了,說肚子還有點不舒服,想再要些刀豆湯。”
    王寧直起身,衣袖沾了些藤蔓的露水:“告訴他,用陳刀豆更穩妥。新采的豆莢濕氣重,得先在竹匾裏晾三日,讓水汽散散再煮。”他指著架上一串微微泛黃的豆莢,“就摘那些帶點黃邊的,性溫些,適合他這剛緩過來的身子。”
    話音未落,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混著雨水劈裏啪啦地響。王雪跑去開門,隻見錢多多背著個濕透的麻袋,踉蹌著闖進來,頭發貼在臉上,褲腳還在淌泥水。
    “王大夫!救命!”錢多多嗓子嘶啞,剛站穩就往地上癱,懷裏的麻袋“咚”地掉在地上,滾出幾顆沾著泥的野果。
    王寧連忙扶住他:“怎麽了?又腰疼了?”
    “不是我!”錢多多急得滿臉通紅,指著麻袋,“是南嶺山的獵戶老馬!他被毒蛇咬了,昏迷前讓我帶這個來……”他從懷裏掏出片殘破的葉子,葉片邊緣有鋸齒,背麵沾著點黑紫色的汁液,“他說……說隻有百草鎮的刀豆能解這蛇毒!”
    王寧接過葉子,指尖一撚,汁液帶著股腥甜氣。他眉頭緊鎖:“這是五步蛇的毒液殘留。但刀豆解蛇毒,我從未在醫書上見過。”
    “可老馬說得真真的!”錢多多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他說在南嶺深處的崖壁上,長著種野刀豆,藤蔓比胳膊粗,豆子是黑的,當地山民被蛇咬了,就用那豆子搗成泥敷傷口,比雄黃還管用!他這次就是去采那野刀豆,才被蛇咬的!”
    王雪聽得睜大了眼:“野刀豆?難道和咱們種的不一樣?”
    “難說。”王寧想起林婉兒的圖譜,上麵隻畫了常見的刀豆,並未提過黑籽野種。他看向窗外的雨簾,南嶺山在雨霧裏隻剩道模糊的輪廓,“老馬現在在哪?”
    “在鎮口破廟裏,張陽藥師正看著呢,說是毒液已經順著血脈往上走了,小腿腫得像水桶!”錢多多急得直跺腳,“王大夫,您要是不去,老馬就……”
    王寧抓起牆角的油紙傘:“小雪,拿藥箱,再帶兩斤陳刀豆和一罐米酒。”他轉頭對錢多多,“帶路。”
    三人踩著泥濘往鎮口走,雨絲斜斜打在傘麵上,劈啪作響。路過濟世堂時,王寧瞥見孫玉國正站在門廊下,手裏把玩著顆油亮的珠子,身邊的劉二狗背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兩人正往南嶺方向張望,看見王寧一行,孫玉國的三角眼立刻眯了起來。
    “這鬼天氣還往外跑,王大夫真是閑不住。”孫玉國皮笑肉不笑地揚聲,“莫不是又發現什麽能發財的藥材了?”
    王寧沒接話,隻加快了腳步。王雪回頭瞪了他們一眼,卻看見鄭欽文從濟世堂後屋鑽出來,手裏拿著把鏽跡斑斑的柴刀,正鬼鬼祟祟地往麻袋裏塞——麻袋口露出半截青藤,葉子看著竟和刀豆葉有幾分像。
    破廟裏彌漫著草藥和潮濕的黴味。老馬躺在草堆上,臉色青紫,左腿腫得發亮,腳踝處兩個細小的牙印正往外滲黑血。張陽藥師蹲在一旁,用銀針紮著他的湧泉穴,銀針拔出來時,針尖帶著黑絲。
    “來了。”張陽藥師抬頭,花白的眉毛擰成個疙瘩,“毒液已經過了膝蓋,尋常的蛇藥壓不住了。”
    王寧放下藥箱,解開老馬的褲腿,腫脹的皮膚上布滿了青色的脈絡,像有無數小蛇在皮下遊走。他從藥箱裏取出個瓷瓶,倒出些黃色的粉末:“這是雄黃與五靈脂的粉末,先敷在傷口周圍,暫時封住毒氣。”
    錢多多在一旁急道:“老馬說的野刀豆呢?要不要現在去南嶺采?”
    “南嶺山那麽大,哪知道他說的野刀豆長在哪?”王雪從藥箱裏拿出刀豆種子,“咱們的刀豆真能解蛇毒?我從沒聽哥說過。”
    王寧正要用銀針挑破牙印,聞言動作一頓。他想起林婉兒家的圖譜,最後一頁似乎畫著種奇異的刀豆,藤蔓上長著尖刺,豆莢是深紫色的,隻是那頁紙被蟲蛀了大半,字跡模糊不清。“或許……不是尋常的刀豆。”他沉吟道,“老馬說豆子是黑色的?”
    “是黑的!”錢多多肯定地說,“他說那藤子爬在懸崖上,豆莢熟了會自己裂開,掉在石縫裏,撿起來能看見黑亮的豆子,像塗了漆。”
    “帶刺的藤,黑豆子……”張陽藥師忽然開口,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我年輕時在嶺南見過類似的記載,叫‘崖刀豆’,是刀豆的變種,隻長在向陽的懸崖石縫裏,藤蔓帶刺,種子能解蛇毒,但性子烈得很,用不好會傷氣血。”
    王寧心頭一動:“那它的炮製方法呢?”
    “記不清了。”張陽藥師歎了口氣,“隻記得書上說‘需以山泉水浸七日,每日換水,再用陳酒蒸三刻,去其燥性’。可這會子哪有時間去南嶺找?”
    就在這時,廟門被風吹開,林婉兒頂著雨跑了進來,蓑衣上還沾著草葉。她懷裏緊緊抱著個油紙包,一進門就喊:“王大哥,我找到了!”
    油紙包打開,裏麵是半張殘破的藥譜,正是林婉兒家圖譜缺失的那頁!上麵用工筆描繪著帶刺的藤蔓,深紫色的豆莢上確實長著尖刺,旁邊的字跡雖有蟲蛀,卻能辨認出:“崖刀豆,味甘辛,性熱,有毒,解蛇毒,利關節,生品刺人,需炮製去毒……”
    “我在祖父的舊箱子裏找到的!”林婉兒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上麵說,這崖刀豆的種子要和生薑一起煮,生薑能中和它的烈性,還說……咱們鎮外的鷹嘴崖就有!”
    鷹嘴崖在百草鎮西頭,是座陡峭的石山,崖壁上常年雲霧繚繞,據說常有毒蛇出沒。王寧看了看昏迷的老馬,又看了看窗外的暴雨,握緊了手裏的銀針:“我去。”
    “我也去!”王雪立刻背上采藥的竹簍,往裏麵塞了把砍刀和繩索,“我從小在山裏跑,熟路。”
    張陽藥師按住王寧的胳膊:“雨太大,山路滑,等雨停了再去不遲。”
    “等不了了。”王寧望著老馬青紫的臉,“毒液再過一個時辰就到腰了。小雪,拿上雄黃粉和酒,我們走。”
    兩人剛走出廟門,就看見濟世堂的方向有個黑影一閃。王雪眼尖,認出是劉二狗:“他跟著咱們做什麽?”
    王寧皺眉:“別管他,先去鷹嘴崖。”
    鷹嘴崖的山路果然難走,雨水衝刷著碎石,腳下時不時打滑。王雪背著繩索走在前麵,手裏的砍刀劈斷擋路的荊棘,嘴裏還哼著辨認方向的山歌。刀豆藤喜歡向陽的地方,她知道哪處崖壁朝南。
    “哥,你看那邊!”王雪忽然停下,指著左側的崖壁。隻見陡峭的石縫裏,果然爬著片茂密的藤蔓,深綠色的葉子間點綴著深紫色的豆莢,藤蔓上隱約能看見細小的尖刺,在雨霧裏閃著寒光。
    王寧拿出繩索,一端係在旁邊的老鬆樹上,另一端纏在腰間:“我下去采,你在上麵拉著繩。”
    “不行,太危險了!”王雪把繩索搶過來,往自己腰上係,“我輕,爬得快,你在上麵看著。”她說著,不等王寧反對,就抓著岩石往下滑,腳尖穩穩踩在石縫裏,像隻靈巧的山猴。
    藤蔓上的尖刺劃破了她的手套,她卻毫不在意,伸手摘下最飽滿的幾串豆莢。深紫色的豆莢沉甸甸的,邊緣的棱比尋常刀豆更鋒利,不小心蹭到手臂,立刻劃出道紅痕。“哥,你看這豆子!”她舉起一串裂開的豆莢,裏麵果然滾出幾粒黑亮的種子,圓滾滾的,像被墨染過。
    就在她要采摘第二串時,頭頂忽然滾下來幾塊碎石。王雪抬頭一看,劉二狗正蹲在崖頂,手裏拿著塊大石頭,臉上帶著獰笑:“小丫頭片子,敢跟孫老板搶生意?給我下去吧!”
    “小心!”王寧在上麵大喊,猛地拽緊繩索。
    王雪反應極快,一把抓住身邊的藤蔓,尖刺紮進掌心也顧不上疼。碎石擦著她的耳邊落下,砸在崖下的深潭裏,濺起巨大的水花。劉二狗還想再扔石頭,卻被身後突然出現的人影一腳踹倒——是林婉兒,她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手裏還拿著根粗壯的樹枝。
    “你要幹什麽!”林婉兒怒喝道,樹枝指著劉二狗的鼻子。
    劉二狗嚇得滾到一邊,指著崖下的王雪:“是孫老板讓我來的!他說這野豆子要是真能解蛇毒,就該歸濟世堂!”
    王寧氣得臉色發白,卻沒時間跟他糾纏,隻對林婉兒說:“看好他!”便全力將繩索往上拉。王雪借著拉力爬上崖壁,手裏還緊緊攥著那串黑籽豆莢,掌心的血染紅了深紫色的豆莢皮。
    回到破廟時,雨已經小了。王寧立刻按照張陽藥師說的方法,用山泉水浸泡崖刀豆,又讓王雪生起火,準備用陳酒蒸製。林婉兒幫著清洗豆莢上的泥土,忽然“呀”了一聲:“這豆莢內側有毛!”
    眾人湊過去看,果然見深紫色的豆莢內側長著層細密的白毛,沾著水汽,像覆了層霜。張陽藥師撚起一根白毛,放在鼻尖聞了聞:“難怪能解蛇毒,這絨毛裏含著解毒的汁液,但也帶著燥性,必須洗幹淨。”
    老馬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腫脹已經到了大腿根。王寧不敢耽擱,等豆子泡夠一個時辰因情況緊急,隻能縮短浸泡時間,用陳酒反複擦拭來代替七日浸泡),便放進陶罐,倒入陳酒,放在火上蒸。酒氣混著藥香彌漫開來,黑色的豆子漸漸變得有些發脹,表麵滲出些油光。
    “可以了。”王寧打開陶罐,用竹筷夾出豆子,放在石臼裏搗爛,又加入些生薑汁,調成糊狀,小心翼翼地敷在老馬的傷口上。
    奇怪的是,藥膏剛敷上去,老馬腫脹的皮膚就泛起層白霧,原本青紫的顏色漸漸褪去些。半個時辰後,他忽然哼了一聲,眼皮動了動。
    “醒了!”錢多多驚喜地喊道。
    就在這時,孫玉國帶著兩個夥計闖了進來,鄭欽文手裏還拿著杆秤,像是要強行收購什麽。“王寧,這崖刀豆既然是在百草鎮地界采的,就該歸鎮上的藥鋪共有!”孫玉國大言不慚地說,“濟世堂願意出高價買下剩下的豆莢,你開個價!”
    “你怎麽知道我們采到了崖刀豆?”王雪警惕地問,將裝豆莢的籃子護在身後。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孫玉國得意地瞥了眼被綁在角落的劉二狗,“我這手下可是親眼看見的。這等好藥材,放在你們這小藥鋪裏可惜了,不如交給濟世堂,能救更多人。”
    王寧冷冷地看著他:“救更多人?還是賺更多錢?”他指著老馬,“這崖刀豆性子烈,需按古法炮製,你連尋常刀豆要煮透都不知道,拿著它隻會害人。”
    “你少嚇唬人!”孫玉國上前一步,就要去搶籃子,“這豆子我要定了!”
    “誰敢動?”張陽藥師猛地站起來,拐杖往地上一頓,“崖刀豆是王寧兄妹冒著性命采來的,要給誰用,輪得到你指手畫腳?再說,這豆子的炮製法子你懂嗎?浸幾日?蒸幾刻?用什麽水?說錯一個字,我就讓鎮上的人砸了你的濟世堂!”
    孫玉國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鄭欽文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老板,算了,咱們回去自己想辦法……”
    孫玉國狠狠瞪了王寧一眼,帶著人悻悻地走了。走到廟門口時,他回頭看了眼那籃深紫色的豆莢,眼裏閃過一絲陰狠。
    老馬徹底醒了過來,能開口說話了,隻是還很虛弱:“謝……謝謝王大夫……那豆子……是我爹傳下來的方子,說我們獵戶在山裏討生活,總得備著……”
    王寧給他把了脈,脈象雖然虛弱,但已經平穩了許多:“這崖刀豆確實能解蛇毒,但正如張藥師所說,性子太烈,不能常用。等你好利索了,我給你開個調理氣血的方子,中和它的燥性。”
    雨停了,夕陽從雲縫裏鑽出來,照在破廟的窗台上。林婉兒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崖刀豆種子收進小布袋,黑亮的種子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我把它畫進圖譜裏。”她對王寧說,“注上炮製的法子,以後萬一再有人需要,就不會像今天這樣手忙腳亂了。”
    王寧看著窗外的彩虹,忽然想起崖壁上那叢帶刺的藤蔓。它們在貧瘠的石縫裏紮根,頂著風雨生長,結出能救命的豆子,卻也帶著傷人的尖刺。這不就像藥材的本性嗎?能救人,亦能傷人,全看用它的人是否心懷敬畏。
    百草堂的燈又亮了,王寧在燈下補記醫案,寫下“崖刀豆,解蛇毒,性烈,需謹炮製”。王雪在一旁用布包好王寧被尖刺紮破的手指,忽然笑道:“哥,你說孫玉國會不會自己去南嶺找崖刀豆?”
    王寧筆尖一頓,望向濟世堂的方向,那裏的燈也亮著,隻是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他輕輕合上醫案:“但願他別找到,就算找到了,也該記住今天的教訓——藥材再好,若沒有仁心,終究是毒藥。”
    窗外,月亮爬上夜空,照亮了後院的刀豆藤。尋常的刀豆莢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綠光,與白日裏見過的深紫色崖刀豆仿佛是兩個世界的生靈,卻又在“刀豆”這個名字下,共享著一份濟世救人的可能。而這份可能,還在等待著被更多人正確地認識與善待。
    寒露過後,百草鎮的晨霧帶著霜氣,沾在百草堂的窗欞上,凝成一層薄薄的冰晶。王寧正站在藥碾前碾藥,銅碾子在青石槽裏轉得沙沙響,將曬幹的刀豆碾成細碎的粉末。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粉末上投下金閃閃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豆香,混著旁邊竹匾裏陳皮的藥味,格外清冽。
    “哥,張陽藥師讓你去一趟,說有要緊事。”王雪端著個木盤從後院進來,盤子裏擺著幾串風幹的刀豆莢,深褐色的豆莢像被煙熏過,邊緣的棱卻依舊清晰,“他還說,讓你帶上去年的陳刀豆種子。”
    王寧停下碾藥的手,用竹刮子將刀豆粉刮進瓷罐:“知道了。”他從藥櫃最底層取出個小陶罐,裏麵裝著去年收的刀豆種子,紅褐的外殼上蒙著層細密的白霜——這是陳放一年的標誌,性子比新豆溫和許多。“張藥師最近總研究刀豆,莫不是又發現了什麽新用法?”
    “誰知道呢。”王雪幫著把刀豆粉貼上標簽,“不過他前日說,想用刀豆配個固腎的方子,給鎮上的老人們過冬用。”
    兩人剛走出藥鋪,就見錢多多背著個空簍子從對麵過來,臉上帶著愁容。他看見王寧,腳步頓了頓,搓著手道:“王大夫,早啊……”
    “錢老板這是剛從南嶺回來?”王寧注意到他簍子邊緣沾著些幹枯的崖柏葉,“瞧著臉色不太好,腰疼又犯了?”
    錢多多苦笑一聲:“不是腰疼,是生意上的事。前幾日去南嶺收藥,撞見孫玉國在那兒收刀豆,說是要往城裏的藥鋪送,給的價錢比市價高兩成,山裏人都把豆子賣給他們了。”他壓低聲音,“我瞅著他收的都是些青嫩的新豆,連殼都沒曬透,這要是運到城裏,怕是要出亂子。”
    王寧眉頭微蹙:“他收那麽多刀豆做什麽?”
    “誰知道呢。”錢多多歎了口氣,“鄭欽文跟山裏人說,這豆子能治百病,城裏的大醫館都搶著要。我勸了幾句,說生豆有毒,他們還罵我多管閑事。”
    王雪聽得氣鼓鼓的:“又是騙人!上回用雄黃害人還沒夠,這次竟想把毒豆子賣到城裏去?”
    “先去張藥師那兒再說。”王寧拍了拍錢多多的胳膊,“若真有亂子,咱們早做打算。”
    張陽藥師住在鎮子西頭的老院裏,院牆爬滿了幹枯的絲瓜藤,門口擺著兩盆麥冬,葉片上還掛著霜。王寧剛推開虛掩的木門,就聽見屋裏傳來咳嗽聲,夾雜著翻動書頁的窸窣聲。
    “是王寧來了?”張陽藥師的聲音帶著老態的沙啞。他正坐在靠窗的竹榻上,麵前攤著本線裝的《本草匯言》,旁邊的小幾上擺著個白瓷碗,碗底沉著些褐色的渣子,像是刀豆煮過的藥渣。
    “張藥師。”王寧將陳刀豆種子放在桌上,“您找我來是……”
    “你先嚐嚐這個。”張陽藥師指著白瓷碗,“這是用你去年給的陳刀豆煮的水,加了點枸杞和山藥,我喝了半月,夜裏咳嗽都輕了。”
    王寧端起碗抿了一口,溫熱的藥水裏帶著淡淡的甘味,沒有新豆的澀氣:“陳豆性子溫,配上枸杞山藥,確實能補肺氣。您是想……”
    “我琢磨著,刀豆不光能止呃逆、補腎,還能溫肺。”張陽藥師翻到《本草匯言》的某一頁,上麵用朱筆圈著幾行字,“你看,這裏寫著‘刀豆溫而不燥,能入肺經,治肺寒久咳’,隻是需用陳豆,新豆太燥,反而傷肺。”他指著桌上的陳豆種子,“我想讓你幫著炮製些陳刀豆,分給鎮上的老人,入冬前補補身子。”
    王寧還沒答話,院門外忽然傳來喧嘩聲。隻見幾個村民抬著個擔架衝進院,擔架上躺著個孩子,臉色發白,嘴唇發青,呼吸急促。
    “張藥師!王大夫!快救救我家娃!”孩子的娘哭喊著,頭發淩亂,衣衫上沾著泥,“這孩子從昨天起就咳嗽不止,還總說心口冷,孫老板給開了藥,吃了反倒燒起來了!”
    張陽藥師連忙起身,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又翻看他的眼瞼:“這是肺寒咳喘,怎麽能用苦寒藥?”
    “孫老板說娃是肺熱,給開了桑白皮、知母,還有些磨成粉的刀豆!”婦人泣不成聲,“吃了兩劑,燒得更厲害,夜裏還說胡話,說喉嚨裏有東西卡著……”
    王寧心頭一沉:“他用的是新刀豆還是陳豆?”
    “是青綠色的粉,看著像新磨的!”婦人急道。
    張陽藥師氣得拐杖往地上一頓:“胡鬧!新刀豆性燥,遇上肺寒咳喘,就像往冰窖裏扔柴火,火越旺,冰化得越快,反倒傷了元氣!”他對王寧道,“快,用陳刀豆配幹薑、細辛,煮碗熱湯來,給孩子灌下去。”
    王寧立刻從藥箱裏取出陳刀豆,用剪刀剪成小塊,又抓了幾片幹薑和細辛,放進陶罐裏加水煮沸。藥香很快彌漫開來,陳刀豆的甘味中和了細辛的辛烈,聞著竟有種溫潤的暖意。
    藥熬好後,王雪用小勺一點點喂給孩子。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孩子的咳嗽聲就緩了些,臉色也漸漸有了血色,嘴唇上的青紫色淡了不少。
    “這就見效了?”婦人又驚又喜,“孫老板的藥吃了兩劑都沒用……”
    “藥不對症,吃再多也枉然。”張陽藥師歎了口氣,“肺寒需溫化,陳刀豆性溫,能溫肺下氣,配上幹薑細辛,正好驅散寒邪。孫玉國用新刀豆配苦寒藥,簡直是南轅北轍。”
    王寧心中隱隱不安。他想起林婉兒說過,城裏的醫館近來常收刀豆,說是用來做“溫胃丸”。若是用孫玉國焙過的豆子做藥,怕是會害了不少人。
    “我得去趟城裏。”王寧下定決心,“至少得讓城裏的藥鋪知道,刀豆需久煮或陳放,不可用新豆焙後就入藥。”
    張陽藥師點點頭:“我跟你一起去。我認識城裏‘回春堂’的老掌櫃,他信得過我。”
    次日一早,王寧和張陽藥師就坐上了去城裏的馬車。王雪留在藥鋪,林婉兒則自告奮勇去濟世堂附近打探消息——她扮成買藥的姑娘,看見濟世堂的夥計正往馬車上搬麻袋,麻袋縫隙裏露出些青褐色的東西,像是沒幹透的刀豆莢。
    “他們往麻袋裏撒石灰呢!”林婉兒回來告訴王雪,“鄭欽文拿著個木瓢,一勺勺往豆子上撒,說這樣能‘吸幹潮氣,保準不壞’。”
    王雪聽得皺眉:“撒石灰?那豆子不就被汙染了?吃了怕是要燒心!”
    城裏的“回春堂”在鬧市區,黑漆的門板上掛著塊金字匾額,比百草堂氣派得多。老掌櫃是個矮胖的老頭,留著山羊胡,看見張陽藥師,連忙拱手:“張老哥,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張陽藥師開門見山,“聽說你們收了百草鎮的刀豆?”
    老掌櫃愣了愣,領著他們進了後堂:“是啊,孫老板送來的,說是能溫胃止嘔,價錢還便宜。我們正打算用它做丸藥呢。”他指著牆角的麻袋,“您看,就是這些,說是用文火焙過的,沒毒。”
    王寧走上前,抓起一把刀豆——外殼確實有些焦痕,聞著有股煙火氣,但掰開一看,裏麵的豆子還是青綠色的,帶著股生澀味。他將豆子放在鼻尖聞了聞,眉頭緊鎖:“這隻是焙了外殼,內裏還是生的,皂苷沒去幹淨。”
    “不可能吧?”老掌櫃有些不信,“孫老板說他這是祖傳的炮製法,比久煮省事,藥效還足。”
    “藥效足?是毒性足吧!”張陽藥師拿起一顆刀豆,“你看這豆子的顏色,青中帶白,正是沒熟透的樣子。真正的陳豆是紅褐或黑色,質地緊實,哪有這般鬆脆?”他轉身對老掌櫃,“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從懷裏掏出個小紙包,裏麵是王寧帶來的陳刀豆粉末,“這是陳放一年的刀豆碾的粉,你嚐嚐。”
    老掌櫃捏了點粉末放進嘴裏,細細嚼了嚼,甘味中帶著溫潤,沒有絲毫澀感。他又拿起濟世堂的刀豆咬了一口,頓時皺起眉:“有點麻舌頭!”“這就是皂苷的味道。”王寧解釋道,“少量會刺激味蕾,多了就會傷腸胃,輕則嘔吐,重則便血。”
    老掌櫃臉色大變,連忙讓人把麻袋搬到後院:“多虧二位提醒,不然我這回春堂的招牌就要砸了!”他忽然想起什麽,“對了,孫老板還說,這刀豆能治腎虛,城裏有個綢緞莊的老板,用了他的藥,說腰疼好多了……”
    “那是暫時的。”張陽藥師搖頭,“新豆性燥,短期用能提神,看著像有效,長期用會耗傷腎氣,反而加重腰痛。不信你去問問那綢緞莊老板,是不是夜裏總出汗,手心發熱?”
    正說著,回春堂的夥計慌慌張張跑進來:“掌櫃的,不好了!綢緞莊的王老板派人來報,說吃了從濟世堂買的刀豆丸,現在尿血了!”
    老掌櫃臉色煞白,看向張陽藥師和王寧:“這……這可怎麽辦?”
    “快請城裏的太醫來看!”張陽藥師當機立斷,“同時派人去濟世堂,把他們的刀豆丸全扣下來,別再害人了!”
    王寧跟著老掌櫃去了綢緞莊。王老板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嘴唇幹裂,見了王寧,虛弱地說:“大夫……我就是吃了孫玉國的刀豆丸,起初覺得腰不疼了,就多吃了幾丸,誰知昨天開始尿血……”
    王寧診了脈,脈象細數,是典型的“藥毒傷腎”。他讓夥計取來些甘草和綠豆,吩咐立刻煮湯:“先解解毒,回頭我給你開個滋陰補腎的方子,用陳刀豆配熟地、山藥,慢慢調理。”
    等太醫趕到時,王老板的尿血已經止住了。太醫檢查後,也說是“燥性藥物傷腎”,囑咐不可再用新刀豆。這事很快傳遍了城裏,買了濟世堂刀豆丸的人都來退貨,孫玉國的藥材被官府查封,人也被帶走問話了。
    回到百草鎮時,已是三日後。濟世堂的門板上貼了封條,劉二狗和鄭欽文不知跑哪去了。王雪和林婉兒正在藥鋪裏忙著,見他們回來,連忙迎上來。
    “哥,你們可回來了!”王雪遞上一碗熱茶,“鎮上的人聽說孫玉國在城裏被抓了,都說解氣!張屠戶還送來兩斤肉,說要謝你保住了百草鎮的名聲。”
    林婉兒則拿出新畫的圖譜,上麵添了城裏的事:“我把陳刀豆和新刀豆的區別畫下來了,還寫了炮製法子,以後誰再想用新豆騙人,大家一看就知道。”
    王寧看著圖譜上的字,忽然想起張陽藥師在路上說的話:“藥材的性子,就像人的性子,急功近利的,看著光鮮,內裏藏著禍根;沉穩守拙的,看似普通,卻能長久見效。陳刀豆之所以好,不是它天生比新豆強,是因為它熬過了時間,磨去了燥性。”
    寒露過後的陽光格外暖,照在百草堂的藥曬場上,竹匾裏的陳刀豆種子泛著溫潤的紅光。王寧拿起一顆,放在手心,仿佛能感受到它在過去一年裏,如何在幹燥的陶罐中沉澱、轉化,把青澀的燥氣變成了溫潤的甘味。
    “張藥師說,要在鎮上開個藥材學堂。”王雪忽然說,“教大家認藥材,學炮製,他還讓你來講刀豆呢。”
    王寧笑了笑,將陳豆放回竹匾:“好啊。我要告訴大家,刀豆的好,不在它能治多少病,而在它教會我們——萬物皆有其時,用藥如用人,急不得,躁不得,得等它慢慢長成該有的樣子。”
    林婉兒正往圖譜上蓋印章,聽見這話,抬頭笑道:“我把這句話也寫上。”她的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一行娟秀的小字:“藥需陳,人需誠,方得始終。”
    窗外,幾隻麻雀落在曬場邊的刀豆藤上,啄食著地上散落的豆粉。今年的新刀豆已經收完,一串串掛在屋簷下風幹,等著變成明年的陳豆。而那些被孫玉國糟蹋的新豆,終究成了警示——藥材縱有千般好,若少了時間的沉澱與人心的敬畏,也隻能是害人的利器。
    百草堂的藥香裏,似乎多了些不一樣的味道,那是陳豆的甘醇,混著人心的安穩,在漸冷的秋風裏,慢慢釀成了一段關於等待與堅守的故事。
    冬至前夜,百草鎮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雪花落在百草堂的青瓦上,簌簌有聲,給簷下懸掛的刀豆幹串裹上了層白霜。王寧正在燈下整理藥譜,林婉兒新補繪的《刀豆全圖》攤在桌上,從春種到冬藏,從尋常刀豆到崖刀豆,每一筆都細致入微,末頁還題著“藥有性情,用者當知”八個小字。
    “哥,張陽藥師讓你過去吃冬至圓子呢。”王雪端著個銅盆進來,盆裏是剛揉好的糯米粉,“他說今年的圓子要加刀豆粉,說是聽了你上次的話,覺得陳刀豆溫補,最適合冬天吃。”
    王寧放下筆,指尖拂過圖譜上的崖刀豆,忽然看見桌邊放著個油紙包——是孫玉國送來的崖刀豆種子。他捏起一顆黑亮的種子,放在燈下細看。種子邊緣有個極小的缺口,像是被什麽啃過,倒讓他想起第三章裏老馬說的“崖刀豆熟了會自己裂開”。“他倒還記得崖刀豆。”
    “張陽藥師說,孫玉國在城裏時,太醫問他刀豆炮製法,他竟能說出‘陳放優於火焙’,想來是真悔悟了。”王雪將糯米粉團搓成小圓子,“要不要請他來吃碗圓子?”
    王寧剛要答話,門外傳來腳步聲,錢多多頂著一身雪走進來,跺了跺腳上的泥:“王大夫,張藥師讓我來催,說圓子快煮好了!”他看見桌上的黑種子,眼睛一亮,“這不是崖刀豆嗎?孫玉國送的?”
    “嗯。”王寧將種子放回紙包,“他說不敢再用,讓我研究。”
    “這小子總算做了件人事。”錢多多往爐邊湊了湊,“前幾日我去南嶺,見他在崖下轉悠,還以為要偷采崖刀豆,原來是在撿別人漏下的種子。山民說他見了蛇就發抖,想是被上次的事嚇怕了。”
    三人說著往張陽藥師家走,雪越下越大,踩在積雪上咯吱作響。路過濟世堂時,果然見孫玉國蹲在門口,懷裏抱著個破棉襖,正望著百草堂的方向發呆。聽見腳步聲,他慌忙低下頭,耳根通紅。
    “孫老板,一起去吃碗圓子吧。”王寧停下腳步,聲音溫和。
    孫玉國猛地抬頭,眼裏滿是驚訝,嘴唇動了動,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隻訥訥地說:“我……我不配……”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張陽藥師不知何時也來了,拄著拐杖站在雪地裏,“知錯能改,比什麽都強。刀豆有陳新,人也有過往將來,往前走,總能找到正路。”
    孫玉國的眼圈紅了,跟著眾人往張陽藥師家走。灶上的圓子咕嘟咕嘟冒著泡,混著刀豆粉的香氣飄滿屋子。孫玉國捧著碗熱圓子,手還在抖,咬了一口,忽然落下淚來:“這味道……像我爹以前煮的刀豆粥,他總說‘豆子要慢慢熬,人心要慢慢焐’……”
    開春後,百草鎮辦起了藥材學堂,就設在百草堂後院。張陽藥師講《本草綱目》,王寧教炮製,林婉兒畫藥材圖譜,孫玉國則負責帶學生上山認藥。他指著崖壁上的刀豆藤,給孩子們講自己過去的錯事:“這崖刀豆能解蛇毒,但必須用山泉水浸夠七日,少一日都可能傷身子。做人也一樣,急不得,得慢慢熬,熬去了戾氣,才能成事。”
    錢多多成了學堂的“校外輔導員”,每次從外地回來,都帶回些新藥材,讓孩子們辨認。他總說:“王大夫教我的,藥材無貴賤,用心就好。就像那刀豆,城裏的大醫館現在都知道要收陳豆,咱們百草鎮的刀豆,反倒成了招牌。”
    王雪則和林婉兒一起,把刀豆的故事編成了山歌,孩子們在田埂上采藥時就唱:“青刀豆,紫崖豆,生來帶棱像把刀。煮不透,性太燥,傷人害己惹禍苗。陳三年,溫如膏,治病救人樂淘淘……”
    又是一年寒露,百草堂的藥曬場上,新收的刀豆莢曬得金黃,去年的陳豆則裝在陶罐裏,等著成為三年陳。王寧站在曬場邊,看著孫玉國帶著孩子們挑選種子,他的動作已經很熟練,指尖撚過豆莢,就能分辨出好壞。
    “王大夫,這筐豆子夠陳三年的標準嗎?”孫玉國舉起一筐紅褐的種子,臉上帶著憨厚的笑。
    王寧點點頭:“夠了。記得貼上標簽,寫上‘收於甲辰年寒露’,別跟去年的混了。”
    林婉兒拿著圖譜走過來,上麵新畫了一幅“百草鎮刀豆圖譜”,從種子到開花結果,從炮製到入藥,樣樣齊全。“城裏的書局來信,說想把咱們的圖譜印成書,讓更多人看見。”
    王雪湊過來看,指著其中一頁:“這裏要加上孫大哥說的‘石灰不能混’,還有張藥師的‘陳三年最佳’。”
    夕陽落在圖譜上,給刀豆藤的線條鍍上了金邊。王寧忽然想起第一章裏李老漢的呃逆,第二章的毒豆疑雲,第三章的崖刀豆救援,第四章的陳豆新生,原來每一段經曆,都像刀豆的生長一樣,有起有伏,有澀有甘,最終都沉澱成了寶貴的經驗。
    晚風拂過曬場,帶來刀豆幹燥的清香。遠處的南嶺山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崖壁上的刀豆藤又開始孕育新的生命,帶著尖刺,也帶著希望。而百草鎮的故事,就像這生生不息的刀豆,在藥香裏代代相傳,告訴每一個人:所謂良藥,從來不是天生完美,而是懂得敬畏天性,用耐心與仁心,讓平凡的草木,綻放出濟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