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無法抵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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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的擔憂對於木莎來說是不成立的問題。
她和德靈很熟。德靈從她回到蘭尼爾時就對她表露了善意,在之後的這些年裏,德靈一直在幫助她。這種幫助已經超越了正常朋友的範疇,在許多危急的時刻,德靈會背叛皇室和國王來保護她。
她問過為什麽。明明德靈比她大不了幾歲,但德靈一直以長輩的姿態在照顧她。
德靈從來沒有給出一個非常確定的回答。所以木莎想,德靈應該也很恨蘭尼爾。她曾經差一點兒就成為了獸勇士,所以德靈應該也在期望她可以飛出去,或者……
木莎對自己的價值有非常清晰的認知。無數向她拋出的橄欖枝上都有明確的價格,她當然知道這種善意不是免費的,但這些年來,德靈對她沒有任何期待,德靈沒有提出任何要求。
德靈沒有向她收取報酬。
就像現在。
木莎看著德靈,她凝視著德靈有些凸出的肚子,話語盤桓在舌尖,最終還是沉沉墜落。她剛才向德靈訴說著她的計劃,她的注意力都在她自己身上,而現在,在德靈思考的間隙,她注意到了德靈的身體狀態。
德靈在孕育一個生命。
這很奇怪。
她認識的德靈,曾經冷笑著說她絕不會成為蘭尼爾希望的那種母親。但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誰的母親,她沒有做出那種覺悟。她沒有經驗。
事情總會變。生活會被時間磨損得麵目全非。
“木莎,我支持你,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一旦牽扯進這些事情,你就會有很大的風險。我不希望你觸碰政治或者是這種改革,我的確參加了某個組織,但我沒打算做出任何改變。
我也聽到了一些風聲……不是風聲,是你的學生們,還有弗朗徹。她們很躁動,我不看好她們。我覺得你需要和她們劃清界限,但很明顯你不會這麽做。有時候你的責任感出現的莫名其妙,你要是真的有什麽職務或者真的到了那個位置,需要做出行動,那也可以理解——”
“我總會被牽扯進來的。德靈,如果我必須選擇,那我選擇加入你的組織,我相信你。”
德靈僵住了。
許久之後,她抹了把臉。
“我知道了。你等我過兩天問問弗朗徹。我暫時還不需要你做什麽,木莎,你不該相信我,你也知道我是蘭尼爾的皇室成員,我為國王服務,我不是個好東西。”
“但你對我很好。”
“木莎,我不是毫無原因地對你好。”
“原因是什麽。”
木莎的聲音很平靜。因為她知道德靈會岔開話題。在過去那些年裏,她問過很多次。德靈不會回答,從來不會。
德靈張了張嘴,果然沒吐出任何字句。愧疚攪弄著她的胃,讓她產生了一種想要嘔出心肺的惡心感。但她麵不改色地壓下了這難受的反應,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像是在威脅她還未出世的後代。
木莎看懂了德靈的動作。
她側頭問德靈。
“你懷孕了。”
德靈點頭,她避開了木莎的眼神。
“是。我忘記告訴你了。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我需要一個孩子。”
“我明白。當時你也告訴我,我需要一個孩子。”
木莎直直地看著德靈。她並非怨懟或是猜疑,她隻是擔憂,因為她完全打破了她之前的所思所想,有些感情是不受控的。
但德靈始終不敢看木莎。木莎的眼神對她來說太純淨了,她的罪惡感日複一日地累積,幾乎要壓垮她。她需要分擔這些壓力,她需要傾訴,她需要一個她能信任能掌控的同盟者。
她的後代符合這些條件。
可是生育的壓力和生理反應讓她的心態產生了變化。她厭惡,恐慌,愈發焦慮。
木莎站在她麵前,像一個被她毀掉的美妙夢境。她那時候太小,牟足了勁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這樣她就不會被拋棄,不會被當成工具嫁出去。
“木莎。”
德靈抬起了頭。她快速地看了木莎一眼,然後移開了目光。
“我想……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木莎有些困惑。
“因為什麽?”
“……我無法說出來。”
木莎在某個瞬間忽然明白了。其實很好猜,德靈畢竟是蘭尼爾的公主。
“和我被迫回到蘭尼爾有關係嗎?”
德靈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她震驚地看著木莎,以為木莎知道了過去發生的事,但她很快明白過來,木莎隻是猜到了一點。
那一點不足以概括她曾經做過的惡行。
“有關。木莎……讓你回蘭尼爾,是我的主意。
我那時候……我那時候太愚蠢了。我迫切地想要證明我是有用的,我不想被當成貨物一樣被交換給一個雄鷹。所以當他們在搜集解決你的方法時,我說,可以把你騙回蘭尼爾。他們最終選擇了我的計劃。
你不該原諒我。木莎,對不起。我毀了你。我毀了你的家庭。我……不敢告訴你。”
原來她之前已經付過報酬了。
木莎想,她終於找到了德靈始終沒有對她提出要求的答案。但是她並不開心。
“隻是提出了計劃嗎,德靈。”
她想知道德靈還扮演了什麽角色。
德靈青白著臉,說她不能說。
木莎平靜地看著窗外。時間稀釋了仇恨,她的感情變得模糊而安靜,她不在意很多事情,不在意到讓她實在掀不起什麽波瀾。
她沒有真正地放下。她隻是沒有辦法。
她用來治愈傷痛的繃帶在她的身體裏某處髒亂地堆積著,傷口結成的痂在血液裏隨處竄動。
她有時候太疲倦了,想要把一切都放下。她隻需要一個答案——隻要得到一個答案,她就能放手。
她已經忘記了母親是否真的愛她。她想知道,她和母親是從什麽時候分開的。在最開始,究竟是她察覺到了母親的期待才開始堅持鍛煉,還是母親看到了她的潛力才竭盡全力地托舉她。
走出蘭尼爾,是她和母親共同的願望,還是她自己臆想出的目標?
問題一直在出現,但答案卻滯後了很多很多。
木莎倦怠地開口。
“德靈,如果你是我,你會原諒自己嗎?我不知道你還做了什麽,但你知道。”
是的。
德靈想,她知道她所有卑劣的細節。她做了許多事,她當時考慮不到後果。然而當她看到木莎的時候,她就知道她錯了。
但是當年她沒有猶豫。她看著佩西拉,沒有猶豫。
“不會原諒。木莎,別原諒我,恨我,把我當成你最恨的仇人。”
德靈這麽說著,她的話語裏沒有音調起伏,每一個字蹦出來時都像卡住的齒輪在艱澀轉動。
木莎靜靜地聽著。她想說很多話。她想說,她最恨的一定不會是德靈。她知道是什麽促使德靈做出了那樣的舉動。她知道誰是罪魁禍首,她很感激德靈對她的照顧,從她回到蘭尼爾開始,德靈就一直幫助著她。
可也是德靈讓她回到了蘭尼爾。她想說她不能原諒德靈,她沒辦法毫無芥蒂地就此把一切都看開。
好像誰都有苦衷,誰都有理由。造成這種苦難的不是她們自己,她們都很痛苦。可佩西拉不見她,德靈欺騙她,洛蕾塔推開她。
她們都在傷害她。
她什麽都不想說了。
言語沒有意義。她無論說什麽也不會改變現實。
“如果你覺得我說我原諒你會讓你覺得舒服一點的話,我會說。”
木莎認真地說著,目光在光滑的地板上遊弋。她現在覺得德靈已經變得陌生而需要警戒,她又失去了一個朋友。一個她可以完全信任,幾乎像是家人一樣的朋友。
她在這時能夠理解為什麽有些雌鷹恐懼著改變,因為她現在的確覺得,即使被欺騙也沒什麽不好。如果今天她沒有問德靈,或許德靈也不會說出這些讓她難受的過往。
德靈保持著緘默。愧疚封住了她的喉嚨,讓她患上了失語症。
木莎後退一步,轉身離開了。
空氣潮濕,天色陰沉。翅膀扇動的聲音響在她耳邊,她動了動手腕。
“……沒有達成協議嗎?你轉動了你的手腕。”
瓦樂芮站在樹下,抱臂笑眯眯地看著她。
木莎神情鬆動,她走近瓦樂芮,問她怎麽在這裏。
“我擔心你啊,不管怎麽說,德靈都在為我們偉大的國王辦事。我不相信她,但是我知道你不這麽想。你是凍實了的魚塊罐頭,你真的不適合和德靈打交道。”
瓦樂芮攏緊外套,然後挽上了木莎的手臂。她開口,帶著一些秋天的倦怠。
“天越來越冷了。木莎,這個月結束之後,我想帶洛蕾塔去雷米亞茲國找你。蘭尼爾的冬天真的是特別、特別無聊,等到你休假之後,我們可以帶洛蕾塔去南邊大陸。雅琳休和它帶來的那兩個小孩說,南邊大陸非常適合過冬。
洛蕾塔沒去過,她都插不上話。我也沒去過南邊大陸,你去過嗎?”
木莎搖頭。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麽。
“……佩西拉也沒去過。”
瓦樂芮愣了一下,然後她無奈地點頭。
“是,她肯定也沒去過。到時候也問問她想不想去吧。但我不喜歡她,她不喜歡我,我能感覺出來。”
木莎點頭,她沒辦法反駁,她了解的母親和現在的佩西拉有一定的參差。
“不知道晚飯吃什麽。現在家裏隻有艾琳和洛蕾塔她們。你的其他學生今晚會回來嗎?你們一起從弗特蘇走對吧。你走的時候抱抱洛蕾塔吧,你這周沒怎麽和她說話……”
瓦樂芮絮絮說著。
這是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因為有大片不能見麵的空白,所以瓦樂芮會在見到她的第一時間和她分享最近的生活。她也需要回應,無論她的生活多麽無趣,她都要找到稍微有趣一點的事情回應瓦樂芮。
而最容易說的,就是艾博斯格學院後麵的美食街。
在她覺得最黑暗的那段時間裏,是這樣的交換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她還能感知到她在活著。她需要傾聽,需要表達,需要進食。瓦樂芮也是。
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木莎抱了抱瓦樂芮。
“對不起。”
瓦樂芮看著木莎,很重地搖頭。
“你說錯了。你應該說‘謝謝你’。然後你該告訴我你和德靈說了什麽,我想知道你會這麽失落的原因。”
木莎和瓦樂芮之間很少有秘密。
木莎沒有隱瞞她和德靈的對話,隻是說到最後,瓦樂芮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喘了口氣。瓦樂芮好像聽不下去了。
“木莎,以後少和德靈交往!我真是——算了,很快就會結束了。隻有半個月而已。我們回家吃飯吧。”
瓦樂芮草草結束了話題。
她看起來很憤怒。木莎以為這是對德靈的。但等到吃過晚飯時,她和洛蕾塔僵硬生澀地找話題交流時,她才得到答案。
還不能完全熟悉彼此的母女之間唯一精通的交匯話題是“瓦樂芮”。
洛蕾塔知道瓦樂芮在為什麽生氣。
“她經常向獸神祈禱。她希望生活能夠善待你,不要讓你再受到任何傷害。她願意為你承受那些。
她過得不好。你也是。她以為她或許能為你抵消一些,但沒有。”
洛蕾塔看了木莎一眼,身體微微傾向她。
“瓦樂芮明白的太晚了。我早就知道這樣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