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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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店開業那天,幾個老革命又聚在了一起,於知行自覺當起了東道主,其實範師傅更應該坐這個位置,無奈於知行臉皮厚,範師傅身體有些不適,精力不濟,已經由不得他主持大局了。
    但那天師父還是喝了很多酒,他也好久沒有這麽開心了,可以跟老朋友打打嘴炮,又看到幾個徒弟的事業蒸蒸日上,再有仲青把師門的名聲發揚光大,沒有什麽堵氣的地方,狀態尤其好。
    第二天一早,師父沒有醒過來。
    仲青是第一個發現的,事實上,自從塔多大師對他說了那番話之後,他就一直留了個心,對這種重大事件的前後時間,他都隱隱有些不安。開業慶典結束之後,他讓龔勇和吳俊良兩個把師父送到家,安頓好才離開。一大早,他又打電話過去,電話一直沒接,直到提示音完全結束。
    仲青立刻有了不祥的預感,再打了兩個電話,都沒有人接聽。他立刻給小區的門衛打了電話,讓他們馬上去看看,他這就趕過來。路上就接到保安的電話,說人不行了,已經叫了救護車送到了一醫院,讓他趕緊過去。
    仲青心慌得連刹車都踩不住,顧韜晦安慰著他:“你不要分心,實在腳軟的話,讓我來控製身體。”
    仲青這才定了定神,勉強把車開到了醫院。
    到了急診室,就有醫生在問誰是病人的家屬,仲青趕緊上前說“我是”,醫生看了他一眼,說:“心梗,病人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請節哀!”
    仲青腳一軟,再也撐不住身體,順勢就蹲了下去,眼淚叭嗒叭嗒地就掉了下來。
    顧韜晦這個時候發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他不斷地對仲青說:“沒關係,你師父是高高興興離開這個世界的,沒有受任何痛苦,這是死亡的最高境界了。每個人都要走到這一步,不用太看重生命的結束。趕緊處理師父的後事要緊,不要讓師父走得淒涼。”
    仲青想罵他,但人家說得也沒錯,隻是讓他不要傷心,他不能不講道理。
    但心裏實在憋屈得很,很想大喊大叫一番。顧韜晦完全能夠感受到他的情緒,他也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來,還是隻有等時間來讓情緒緩解。他現在隻有不斷地給仲青發信息,讓他的注意力被分解開。
    他說:“你給衛曦打電話,讓她馬上過來。還有大師兄和幾個師兄都過來。今天一心樓和顧氏宮廷菜都暫停一天營業,現在還是早上,早點把告示貼出去。”
    又說:“師父的兩個兒子還要馬上通知,至少要等他們到了才能火化遺體。”
    仲青幾乎沒有思考能力,就按照顧韜晦晦提示戳一下動一下,跟個傀儡一樣。辦完一件事情的空檔就杵在那裏發呆,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從顧韜晦的感知來看,仲青現在都沒有完整的信息流出現在腦海裏,一團漿糊。
    直到看見衛曦出現,顧韜晦才暗自鬆了口氣。就見到仲青可憐巴巴地把衛曦拉著,眼淚跟自來水龍頭一樣一股一股地往下淌。
    衛曦嘴裏一邊說:“好了,好了,沒什麽,我在呢!”一邊也忍不住眼淚就滴下來。但她理智尚存,知道現在自己不能倒,還不是哭的時候,趕緊就問接下來要做什麽,仲青也不知道,隻是淚眼朦朧地看著她,把個衛曦看得心裏汪成太平洋。
    衛曦就去問醫生,醫生比較有經驗,告訴她要做什麽要做什麽,聯係殯儀館,叫人來拉屍體,現在人還停在太平間。殯儀館那邊有全套的喪葬流程,到時候他們來的人會跟你們接洽。醫生看衛曦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以為她什麽也不懂,還補充說道:“如果你們不缺錢,那就直接讓殯儀館的人安排,如果你們想節約一點,也可以自己聯係中介,貨比三家,現在有喪葬服務一條龍,可以把墓地都給你選好。”
    衛曦說:“這些都不用考慮,謝謝醫生,醫院費用結沒結?”
    醫生說:“醫院的費用剛才那個小夥子已經交完了,但你們還要去開死亡證明書,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要用到這個。”
    衛曦問了開死亡證明的地方,就拉著仲青去辦這件事。
    幾個師兄急匆匆都來了,於知行和馮世琳也到了。於知行臉色凝重,昨天的酒意還沒有完全散去,眼周還有些浮腫,隻是默默地打量了仲青一眼,問道:“你師父現在在哪兒?”
    衛曦說:“在太平間,等殯儀館的人過來拉。”
    馮世琳就攥著仲青的胳膊,仿佛用勁來安慰自己的兒子,仲青這時候已經緩過來了,他默默地拍了拍馮世琳的手背,給了她一個“我沒事”的眼神。
    整個上午,仲青都在發呆,顧韜晦完全沒有想到仲青是這麽脆弱的一個人,之前還對他另眼相看,覺得他越來越具有領導氣質,可以幹出一番大事來。但沒想到自己的感覺都是假象,一出事,立即現出原形。如果顧韜晦能搖頭,估計會搖成一個電風扇。
    衛曦則完全能夠體會仲青的心情,他知道仲青雖然是在一個大家庭長大,卻基本上沒有感覺到父母的疼愛,父親不會,母親則子女太多,分到他頭上的,可以忽略不計。好在他成長的關鍵時期遇到了師父,說師父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也就是說,當仲青想要向外界輸出愛的時候,隻有一個師父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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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可能自己都沒有想明白,他早就把師父當成了自己精神上的父親角色。
    於知行如果知道了仲青的想法,不知道會不會酸成泡菜壇子?
    仲青其實一直在絮絮叨叨跟顧韜晦說話,他說:“我也知道師父這樣離開是最好的結局,沒有遭罪,臨死前還喝了最好的一台酒,又看到了我們的宮廷菜館開業,人生也圓滿了。他完全稱得上含笑九泉,好好的福氣。但是,我還是想哭,他是他,我是我,他走得瀟灑,我就顯得特別孤苦伶仃。這話都不敢說出來,我自己還有親媽親爸,他們還活得好好的,我去哭我師父,是不是對他們不孝敬?”
    顧韜晦努力地設身處地體會仲青的心情,他是能夠共情的,因為他也有一個師父,師父也有如他的再生父母,當年他暗下決心是要把師父養老送終的,還要讓自己的子孫世世代代地祭祀。他跟仲青的唯一區別就是,他一開始就是個孤兒,父母雙亡,隻有一個師父可以孝敬。
    仲青又說:“師父這輩子也挺可憐的,師娘好像對他很客氣,不像兩口子,長輩的感情,我也不好瞎猜,但衛曦說過,師娘對她說她對不起師父,讓衛曦幫她孝敬師父。衛曦也沒怎麽孝敬,她自己一頭蘿卜一頭蒜的,也沒有多少心思。我呢,老是覺得還有大把時間,這些事都可以以後慢慢做。我以為,把這個企業做大做強,師兄們不差錢花就是對師父最大的報答,現在才知道,最大的報答就是讓他一直陪著我,活下去。”
    “我在想,可能我爸死了,我也沒有這麽失魂落魄,雖然我也尊敬他,但心裏想著那一天,理智還是占上風。不像師父,其實我有預感,塔多大師提過,我也相信,但其實一直沒當回事,不敢去細想。現在知道了,我其實一直希望這事兒不要發生,最好一輩子都不發生,我走在他的前麵,用不著這麽痛苦。對的,就是痛苦的滋味,我覺得這種痛比肉體的痛強上一萬倍。就是像心被剜出來的那種痛法,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你感覺得到我的這種痛嗎?”
    顧韜晦說:“感覺不到,但能想象,要不,我們去識海看看?”
    仲青說:“沒心情,我現在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練什麽屁功,升什麽屁級,老子要罷工!”
    仲青說著說著情緒就激昂起來,臉皮發燙,麵色潮紅,就像情動了一樣。
    師父的兩個兒子範進學和範進康都是晚上的飛機,到錦沙的時候,靈堂已經設好了,他們說先回家整理一下父親的遺物,再過來給父親守夜。
    師父離開得比較突然,仲青就沒有回過師父的家,現在他的兩個兒子要去整理遺物,仲青也沒有立場阻攔,等他們去看吧,反正仲青一身清白,也不計較財物,他已經失去了整個精神世界,就不再介意多失去一些物質財富。
    原來師父留有遺囑,在公證處,他給兩個兒子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自己對財產的處理,遺囑放在了錦沙市公證處,他們可以去查閱。
    師父在給兩個兒子的遺言中提到了他們真正的父親,並說他們如果想去認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沒有關係,隻是那人先於他的母親就已經去世了。他們可以認祖歸根,但也可以留在範氏家族,這些他們可以自由選擇。並說這也是他們母親的意思。
    兩個兒子跟父親並不特別親近,不知道原因,他們也曾經想過給父親養老的問題,肯定會把父親接過去跟自己同住,但現在條件不允許,所以養老問題也一直沒有主動提。沒想到再也沒有機會提了。
    兩個兒子均有些唏噓感慨,但也有些如釋重負,思念和愧疚的心態同時並存,非常矛盾。晚上守夜的時候就挽著仲青說話,仲青實在跟他們沒有什麽話說,但出於禮貌仍然事無巨細地回答著。
    範進學問:“我父親跟你們提過他遺產的分配嗎?”
    仲青搖頭道:“沒有,他有什麽遺產?”
    範進學說:“有一套房子,還有一些存款,這些給我和進康,還有餐廳的股權,這些留給你們。”
    他並沒有說“你們”包括哪些人,仲青也沒有問,隻是點點頭。
    範進學又問:“方便告訴我們餐廳的股權值多少錢嗎?我隻是好奇,並不是想要。”
    仲青茫然地搖頭,說:“沒有算過,我們不是正規的股份製公司,也沒有規範的財務製度,就隻是賬上的現金,具體多少我明天才能答複你。但因為剛投了新店,賬上的錢應該不多,還欠著銀行的貸款,也許資產是負數。”
    範進學點點頭,說:“這是我爸的意思,我們肯定尊重老人家的決定,不會質疑他對自己財產的分配。”
    於是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好長時間後,範進康才說話,打破了寂靜:“我爸,有沒有跟你提過我們兄弟兩個的身世?”
    仲青沒想到他問的是這個,有點奇怪,的確不知道,於是搖搖頭。
    範進學想來明白了自己弟弟的意思,於是囁嚅著說:“我們兄弟,都不是父親親生的。”似乎這樣,就減輕了他們心中的一絲負疚。
    仲青哦了一聲,並沒有多想。顧韜晦私底下補刀道:“原來如此,這樣看就符合邏輯了。”
    範進學沒話找話地說:“我們很感謝你對我父親的照顧,他對你比對我們還要好。當然,我並沒有抱怨他的意思,隻是陳述一個事實。他想跟我母親葬在一起,已經買好了墓地,我想,我們為人子,應該遵照他們的遺願行事。”
    仲青幹巴巴地說:“好的,火化之後就安葬嗎?”
    範進學和範進康同時點頭,範進學說:“我們請假的時間不多,最好盡快把這邊的事情了結。還有些遺產處理,隻有等寒假回來再說了。我和進康都在學校教書,每年兩個假期算是福利。”
    仲青忍不住問道:“那你們要吃喪夥飯嗎?”
    範進學問:“是什麽時間?”
    仲青說:“就是火化當天,錦沙風俗,天不亮就要上山安葬,中午吃頓飯,然後就結束。”
    範進學說:“那可以,我們結束之後再走。”
    仲青於是不再說話,繼續看著靈堂中央師父的遺像發呆。照片中的師父還是滿頭黑發,一雙笑眼盯著仲青看,仿佛在跟他開著玩笑:“你小子,幹脆做我的小兒子吧,我那兩個兒子,一個都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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