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鄧為瑜猛地抬頭，杏眼圓睜，"李醫生居然是..."後半句話哽在喉嚨裏，化作一聲驚呼。
    周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目光掃過緊閉的房門。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年輕時應該參加過太平軍。你沒發現他的發型和其他清國人都不一樣嗎？"
    鄧為瑜像隻受驚的小兔般點了點頭，烏溜溜的眼睛還不安地往門口瞟了瞟。她這副緊張兮兮的模樣，讓周路忍不住輕笑出聲。
    "噗嗤——"
    聽到周路的笑聲，鄧為瑜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手還被對方握著。她頓時羞得耳根都紅了，慌忙把手抽回來，結果用力過猛，差點從繡墩上跌下去。
    "當心！"周路連忙伸手虛扶了一下，眼中還帶著未散的笑意。
    鄧為瑜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連脖頸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說說你的故事吧。"周路突然開口，聲音柔和了許多，"怎麽會一個人帶著弟弟，漂洋過海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
    鄧為瑜的身子微微一僵。她抬起頭，正對上周路溫潤的目光。陽光透過窗紗，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眼神讓她想起老家後山清澈的泉水。
    鄧為瑜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簾，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爹...考了一輩子的科舉，到老也隻得了秀才功名。"
    "為璟不一樣，"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那孩子三歲就能背《千字文》，先生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她的聲音突然哽咽，"爹把全部希望都押在他身上了..."
    周路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少女顫抖的睫毛上。那裏掛著細小的淚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可我們家...隻有幾畝薄田。"鄧為瑜的聲音越來越低，"爹年輕時讀書欠下的債，利滾利像雪球一樣..."
    她突然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憤怒，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渾然不覺疼痛："爹聽信同鄉的話，說金山遍地是黃金...就跟著去了。"一滴淚終於落下，在裙上洇開深色的痕跡，"頭兩年還有銀信回來，後來...就再沒消息了。"
    "林老爺帶著地契上門那天..."鄧為瑜的身子開始發抖，"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娘親去祠堂理論，被他們...被他們..."
    周路的手無聲地覆上她顫抖的拳頭。少女的手冰涼得像塊石頭。
    "娘親回來時...衣襟上全是血..."鄧為瑜的瞳孔劇烈收縮，仿佛又看見那個雨夜，"她拉著我的手說"阿瑜，帶弟弟走"..."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喉間溢出一聲小動物般的嗚咽。
    "轉日陳家便來退親，下了好大的雨。娘親便被活活氣死了。"
    “嘶~”周路沒想到眼前這柔弱的姑娘竟然也是退婚強者。
    "第二天，林老爺就派人來說..."鄧為瑜的嘴唇顫抖著，"要麽嫁給他做妾抵債，要麽就把為璟賣到南洋當"豬仔"。"她猛地抬頭，眼中燃起兩簇幽暗的火，"那晚我撬開娘親的嫁妝箱。"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堅定："兩張去金山的船票，花光了所有錢。開船沒多久，為璟發著高燒，我背著他躲在貨艙裏。"她的目光越過周路，望向虛空中的某處，"鹹腥的海水味，孩子的哭聲，還有...死在半路被扔下海的人..."
    鄧為瑜突然打了個寒顫，如夢初醒般看向周路："周先生，你說...我爹他...還活著嗎？"
    "鄧小姐，"周路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般砸在人心上，"在這片土地上，每天都有新的金山夢破滅。"他望進少女淚光盈盈的眼睛，"但活著的人，總要繼續往前走。"
    鄧為瑜怔怔地望著他，忽然發現這個總是溫和笑著的男人，眼角有著與她相似的滄桑。霧氣氤氳而上，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視線。
    周路望著少女顫抖的肩膀，喉結微微滾動，終是沒有說出"這裏並非金山"的殘酷真相。他遲疑片刻，緩緩張開雙臂，將這個飽經風霜的少女攬入懷中。
    鄧為瑜身子一僵，本能地掙紮了一下，可周路的臂膀溫暖而有力，像一堵遮風擋雨的牆。她忽然想起那些漂泊在海上、無依無靠的日子，想起母親臨終前冰涼的手，想起弟弟高燒不退時自己的絕望……所有的委屈、恐懼、不甘，在這一刻如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抑製。
    "嗚……"她終於哭出聲來，淚水浸濕了周路的衣襟，滾燙得像是要把這些年積攢的苦楚全部傾瀉而出。她的手指緊緊攥住他的衣角，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哭得渾身發顫，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周路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撫著她的背，任由她宣泄。他能感受到她瘦弱的脊背在掌下起伏，像一隻折翼的鳥，終於找到了可以短暫棲息的枝頭。
    不知過了多久，鄧為瑜的哭聲漸漸低弱，隻剩下輕微的抽噎。她緩緩抬頭，眼眶紅腫，睫毛上還掛著細碎的淚珠，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閃爍。
    "對、對不起……"她聲音沙啞，有些慌亂地想要退開，可周路的手卻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
    "不必道歉。"他低聲道，目光柔和而堅定，"你比許多人堅強得多。"
    鄧為瑜怔怔地望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臉頰瞬間漲紅，連忙低下頭去。可奇怪的是，她心裏竟沒有多少羞赧，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踏實感，仿佛漂泊已久的船終於靠了岸。
    "我……"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最終隻是輕輕抿了抿唇，低聲道："謝謝。"
    周路微微一笑，伸手替她拭去眼角殘留的淚水，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周先生，"她輕聲道，"我……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周路注視著她，唇角微揚："我知道。"
    鄧為瑜連忙起身，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衫，朝門口走去。臨出門前，她回頭望了周路一眼，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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