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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小包很快就知道變化是什麽了。

    再次打開文檔,勾勒著紐蘭德大陸的世界,零的影像依舊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甚至比以前更清晰,但是——她卻再也無法與他溝通。

    隻能旁觀,就像零旁觀著紐蘭德大陸上那一個個故事一樣。

    更重要的是,零的一舉一動,已經完全不再受她的控製。他下一步將去向哪裏,會遇到什麽人,遭遇什麽故事……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

    她隻能看著,看著他走出她為他設定好的生命旅程,走出一條他自己的路。不再是她用筆描繪出一路風景,然後用筆帶著他,去聽去看去感受,而是他自由地選擇想要見識的風景,她隻能作為一個觀眾,看著他的經曆,然後選擇記錄在筆端,抑或銘記在心上。

    他是她筆下的人物,然而此時,他卻已經超出了她的控製,她真的完全成為了一個記錄者。

    就好像……他有了自己的意識,紐蘭德大陸也成為真實的存在一樣。

    這個認知讓她惶恐。

    她……創造了一個世界?創造了零?

    造物的力量……難道這就是寫作領域達到SSS級後的能力?即便有過穿越九十九個世界的經曆,她也不敢相信這竟然是真的。

    而且,雖然她真實經曆了那九十九個世界,但那些小說世界的作者們顯然是並不知道那些世界的存在。可是她不一樣,她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世界,而且她有預感:如果她想,她甚至能夠自由進出自己創造的世界。

    這似乎比她創造了一個世界還聳人聽聞。

    就像打破了次元壁一樣。

    這種感覺很模糊,她並不能確定是否是真的,如果真的可以進入《紐蘭德》的世界,她也不能確定是否還能夠回來。

    所以她惶恐,甚至不知所措。

    隻是當時的包子正處於快速擴張時期,根本離不開她,所以她把這一切情緒都壓下去,讓自己專注於工作,專注於創作別的文。

    整整半年後,她才又有勇氣打開硬盤裏的《紐蘭德》,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那個世界“零”的一舉一動,然後用筆忠實地記錄下來。

    當筆下世界成真,她就不再是創造者,而隻是個記錄者。

    看著“零”越來越有自主性,慢慢展現出越來越多她記憶中以外的樣子,她既想進入那個世界,卻又不敢進去。

    直到現在。

    在外界眼中,她已經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而包子,也已經長成不懼風吹雨打的大樹,不再需要她小心嗬護,所以,她可以暫時離開了。

    於是,包小包就這樣“死”了。

    然後,她選擇去那個想了二十年的世界——她自己創造出的世界。

    ***

    紐蘭德大陸十分廣袤,零曾經覺得,哪怕窮極一生,恐怕也無法去到這個大陸的所有角落。因此,大概也不會有多少故地重遊的機會。

    他就這樣一路向前,走了無數個地方,並且以為自己會這樣一直走下去。

    但是,如今他卻開始重走曾經走過的路。

    紐蘭德大陸的最南端,冬季總是寒冷陰濕的望月小鎮數年如一日,小道上落滿紅葉,夕陽灑下斑駁的光影,使得冷寂的小鎮多了些溫暖。紅楓小道的盡頭,巍峨古老的莊園依舊聳立著,隻是主人早已換了名姓。

    時間距離黑發法師上一次來臨已經過去許多年,莊園裏不再有自私刻薄的夫婦,也不再病弱的小女孩和貌美的精靈。

    零來到莊園後麵,走進森林,看到路旁熟悉的金盞花和槲寄生,以及那棵高聳入雲的大樹。

    大樹旁邊,有兩個正在玩耍的小東西。

    他們十分機警,聽到足音便像小兔子一樣飛快地躲在大樹後麵。過了半晌,見來人隻站在樹下,似乎並沒有惡意,女孩子便怯怯地冒出了頭。

    “先生,我覺得你很熟悉,我以前見過您麽?”她臉龐紅潤,看著來人的目光有一絲迷惘。

    美貌驚人的小男孩緊緊地拉著小女孩的手臂,警惕地望著眼前相貌俊秀的黑發法師。

    “不,沒有見過。”

    “哦……”小女孩對這樣的回答似乎有些驚訝,小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似乎在回想著什麽。半晌,想不起任何東西的女孩拍拍腦袋,臉上重新露出笑容。

    “那我們現在認識可以麽?先生,我叫蘇珊!”她高興地自我介紹著。

    “我叫零。”黑發法師回答著,笑容溫暖,一如落滿小道的紅色楓葉。

    ***

    在望月小鎮盤桓了兩天,看著重生的小女孩與精靈安寧而幸福地生活著,然後如多年之前一樣,再次踏上了旅程。

    從望月小鎮到下一個目的地,途中是一片荒蕪的沼澤。零走了兩天,從偶爾還有人同行,最終變成徹底地孤身一人。

    走在隨時隨地彌漫著霧氣的大沼澤,周遭沒有一點同類的聲音,這樣的環境總是容易讓人感覺孤獨,但零早已習慣這樣的旅程,所以並不覺得多麽難以忍受。

    但到了第三天,他還是停下了。

    他找到一片看似安全的營地,紮營,尋找食物,采集沼澤中的稀有植物做成標本……十分樂在其中的樣子。

    然而沼澤並不是沒有危險。

    尤其是他所選擇的那片看似安全的營地。

    傍晚時分,零處理著今晚的晚飯,一種生活在沼澤中的長雉水鳥,隨著雪亮的刀片在水鳥頸間滑過,血腥味再次在營地周圍蔓延開來。

    危險就在此時突然來襲。

    猙獰的沼澤水獸噴吐著毒氣撲上來,拿著主廚刀和水鳥的零卻一動不動,像是被嚇呆了一樣。雙方距離迅速拉近,然而零依舊站著,直到水獸的毒氣撲麵而來,血盆大口也馬上就要咬上零的脖頸。

    “為什麽不躲,想死麽?!”

    千鈞一發之際,水獸龐大的身軀被拍飛,而零也被拉著後退了數步,一個因憤怒而異常尖銳的女聲響在耳邊。

    零轉過頭,就看到身後拉著自己的人。

    他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似乎摻雜了千萬種情緒,無法用麵部表情精確地傳達。

    “你,終於肯出來了。”千言萬語,最終隻匯成這一句話。

    女聲的主人,包小包沉默地立著。

    ***

    包小包已經來到紐蘭德大陸五天。

    從來到這個世界,她就一直跟在零的身後,遠遠地尾隨,不敢上前,怕被發現,明明可以上前接觸,卻依舊隱藏著自己的存在。隻看著他像個真正的人,不再是由自己的筆控製著下一步,看著他回到最初的地方,似乎想要重走一遍當年的旅途。

    這感覺,就像泛黃的記憶慢慢變得鮮活,記憶中的那個人躍然至眼前,就像——零真的重新活了過來一樣。

    但是——

    她清楚地知道,不是的。

    零沒有複活,從來都沒有。

    即便她創造了世界,這個世界裏的零也不是那個為她做菜,為她打魔獸的零。

    真正的零死了,早就死了,死在那本種馬文世界裏,在那個作者筆下,身死魂消,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雖然她也不知世上是否真有轉世。而《紐蘭德》世界裏的零,即便他有著她記憶裏所有零的特征,卻也依舊不是零。

    就像真人與□□體,就像原著與同人。

    他是零,卻又不是零,他是她記憶的複製體,卻不是那個曾經真實存在過的零。

    歸根結底,他不是零。

    所以她不敢上前,隻遠遠地看著他。

    她想要零,真正的零,而不是一個相差無幾的替身。

    所以,她隻準備這樣遠遠看著,不去打擾他,或許等看夠了就離開,回到現實世界也好,在這個世界多待些時間也好,總之,不能再這樣了。

    可是,她沒想到,他竟然會放任自己置於那樣的險境。

    即便不是真正的零,她也無法忍受他在自己麵前遇險。

    所以她出麵了。

    ——即便明知可能是陷阱。

    ***

    打跑了水獸,兩人沉默地回到了營地,包小包沒有憤怒零故意引她出來,也沒有回答零的問題,而零,也沒有再追問。

    傍晚時分,霧氣便慢慢籠罩了幾乎整個沼澤,營地四周可見度非常低,一頂小小的帳篷前麵,包小包默然坐著,看著零熟練而一絲不苟地繼續處理那隻長雉水鳥。

    洗淨、抹料,上架烤。

    調料中除了各色香料和鹽巴,還有厚厚的一層辣椒粉。

    包小包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一下。

    她無辣不歡,零卻是吃不了辣的。

    因為她想吃辣,他跑去危險的森林深處,帶著一身傷回來,隻為采幾棵辣椒,然後慢慢摸索著將辣椒加入菜譜,甚至僅憑她不準確的描述,精準地還原了許多她曾吃過的川菜。

    然而,一起生活七年,他始終沒有習慣辣椒的味道。

    這個世界的零完全是她記憶的複刻,所以,他也是吃不了辣的。

    烤地表皮金黃的鳥肉被削成薄薄的片狀,上麵撒著孜然、醬汁和蔥粒,整整齊齊排在闊大的葉子上,然後被一隻白皙修長的遞到眼前。

    依舊是熟悉的做法,熟悉的調配。

    包小包低著頭接過葉子,卻沒有吃,而是放在了一旁。

    她抬起頭,看著那熟悉的臉龐上熟悉的表情,心裏微酸,表情出奇地鎮定:“對不起,你不是零。”

    在他的認知裏,他們曾經在一起,相愛相伴,而後他死了,靈魂卻保存下來來到這個大陸,至此與她分離,然後開始漫長而孤單的旅程。

    此時,兩人終於相聚,自然應該是理所應當地重新在一起,從此一生相伴,花好月圓。

    可是,她不能。

    而這不能,在他看來卻定然是不可理喻的。

    她看著他,靜靜地將紐蘭德大陸的來曆、他的來曆都一一說出,最後,又鄭重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創造了你,給了你關於我的記憶,但我卻不能再做你記憶中那個人。因為你其實不是你以為的“你”。

    多混蛋的理由。

    所以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跟你在一起,因為你是你,而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說完了,看著他,像等待命運的宣判。

    然而零的臉上卻並沒有太大的波動,以致她無法從麵部表情判斷他此刻的心情。

    良久之後,他緩緩開口,目光依舊溫和沉靜,全然沒有得知自己離奇來曆後的震動。

    “可是,我覺得我就是零啊。”

    “我有著零的全部記憶,跟你在一起的七年的全部記憶。”

    “不過,你說不是就不是吧。”

    他忽然笑了,那笑讓包小包覺得自己是個罪無可恕的渣男。

    “可即便不是,我們也彼此相伴了三十年不是麽?”

    包小包猛然抬頭。

    他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來到這個世界的前三十年,那個在我腦海中的意識,是你,對不對?”

    七年與三十年,明明他陪伴了更久。

    “所以,如果你無法把我當成原來的零,那麽,重新認識可好?”

    “你好,我叫零。”

    “不同於你記憶中的零。”

    他伸出手,俊秀的麵容溫暖又沉靜。

    不做替身,那就重新開始。

    反正,歲月還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