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傳來一陣悶雷，沉悶的聲響仿佛從遙遠的天際滾來。田毅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真皮座椅，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十四年前的建設路夜市——那時，母親陳芸也是這樣，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忙碌，佝僂的背影被拓印在褪色的門板上，定格成記憶裏揮之不去的畫麵。
    陸虎突然開口“田總，要買把傘送過去嗎？”
    這輕聲的詢問，於田毅而言不啻一聲炸雷。他猛地推開車門，在傾盆暴雨中走下奔馳s600。陸虎迅速撐開黑傘，傘沿滾落的水簾如瀑布般傾瀉，將田毅籠罩在直徑一米的幹燥結界裏。而那對母女正縮在餐館狹窄的雨棚下，母親模樣的女人正脫下工裝外套用力絞水，露出裏麵一件打了補丁的男士背心，在雨中顯得格外單薄。
    “媽，詩裏的白糖霜化了……”小女孩清脆的童聲穿透雨幕若有若無地傳來，像一根細針輕輕刺著田毅的心。他的目光被城中村縱橫交錯的電線切割著，“平安萬家”廣告牌的光影在汙水裏流淌，紅藍光斑交織成一片詭異的星河。
    田毅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最終吐出幾個字“回車上。”轉身時，西裝下擺不經意間掃過積水坑，油汙在阿瑪尼羊毛料上暈開，像一幅醜陋的地圖。真皮座椅的包裹感讓他稍稍定了定神，車載電話已經撥通了公司偵探的號碼“查清川香閣女工的全部社會關係……還有她女兒……”
    暴雨如注，衝刷著城中村那些潰爛的傷口。田毅坐在車內，擰開一瓶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裏漾出一圈圈光圈。手機屏幕亮起，剛發來的檔案赫然在目
    姓名楊興鳳
    戶籍四川南充
    職業餐館服務員文具廠臨時工夜校保潔
    債務民辦小學讚助費欠款6000元（年息37）
    特殊曾在市報發表詩歌《鐵鍋裏的銀河》
    女兒楊小雅
    威士忌的灼熱感劃過咽喉，腦海中忽然映出一幅驚心的畫麵——楊興鳳的塑料雨棚被狂風掀起，她本能地將女兒塞進餿水桶的空隙，自己卻半個身子淋在暴雨中。濕透的背心緊緊貼在脊梁上，凸起的肩胛骨像一對折斷的翅膀，在風雨中微微顫抖。
    田毅猛地攥緊酒杯，指節泛白。資本世界的鐵律在腦海中炸響美好總是令人親近卻又心生恐懼，因為它映照出靈魂深處的缺口；苦難雖讓人焦慮，卻能帶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因為它可以被量化、被轉賣。當小女孩小雅從餿水桶裏鑽出，舉著那本完好無損的詩集向母親歡呼時，田毅突然看清了這個流量時代的財富密碼——那是一種將情感與苦難轉化為資本的邏輯。
    雨刮器在車窗上劃出一道道扇形的牢籠，仿佛要將這窗外的世界隔絕。田毅反複回放著兩個片段
    1 楊興鳳咬斷線頭時，小雅偷偷把小紙條塞回母親圍裙口袋，那小心翼翼的模樣藏著說不出的體貼。
    2 餿水桶邊，女孩用小小的身體護住詩集，扉頁上寫著“獻給媽媽，每顆星星都是你熬糊的米粒”，字裏行間滿是稚嫩卻真摯的愛意。
    威士忌冰塊的碰撞聲中，資本家的思維在精密運轉
    美好淨值  情感共鳴時長 x 轉化率閾值
    苦難價值  焦慮濃度 x 受眾基數
    當楊興鳳在暴雨中大笑時，她眼角皺紋裏蓄滿的雨水，竟比平安大廈所有led屏加起來還要耀眼。這種光芒太過危險，它是破開利益至上原則的另一種人性。
    陸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凝視“老板，要資助嗎？”
    “資助？”田毅的指甲深深掐進真皮座椅，“給她們開條生路。”
    他抽出現金支票本，鋼筆尖懸在金額欄上，像一把蓄勢待發的屠刀“既然文學是窮人的金疙瘩……”墨跡在紙上洇出一串殘忍的數字，“就讓她永遠揣著，讓它亮下去吧。”
    餐館後門，楊興鳳拉開門栓時，鐵門的鏽屑如雪般落在她那雙洗得褪色的塑料涼鞋上。陸虎將一個牛皮信封塞進她掌心“我們老板誇您詩寫得好。”
    女人的手指在圍裙上蹭了三遍，才敢接過信封。信封裏滑出的物件讓她瞳孔驟縮
    三千元現金（等同於她兩年的稿酬）
    深大作家班報名表（“學費全免”的印章鮮紅如血）
    打印的詩稿《鹵蛋》被田毅用紅筆批注“第三節意象冗餘”
    “老板說，普通人靠寫作活不了命。”陸虎傘尖的水滴不斷落下，在積水坑裏砸出銅錢大的漣漪，“當愛好，才能長久。”
    小雅突然從母親腋下鑽出，舉著一張夜光貼紙按在陸虎的西裝上“送給叔叔！”貼紙的熒光在雨夜裏幽幽發亮，像一盞微型探照燈，直直刺進車內田毅的視網膜投影上。他猛地升起隔音玻璃，幾乎同時，諾基亞n93震動起來“田總，工廠抗議的工人已驅散，帶頭者已拘留。”
    而陸虎這邊，卻遭到了拒絕。小雅的指尖剛觸到信封，楊興鳳突然搶過信封塞回陸虎手中“多謝，但請退回給您老板！”小雅“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幺妹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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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個鏟鏟！”她的聲音劈裂成兩半，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教你的都忘記了嗎？我們要有骨氣！”
    當陸虎再次站在田毅麵前時，狂風暴雨將他撐的黑傘吹得劇烈搖晃，雨點砸在傘布上，迸裂成冰雹般的碎響。田毅突然發現自己在發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恐懼巷子裏那簇昏黃的暖光。
    “怕什麽？”他逼視著後窗裏晃動的身影，腦內迅速展開一份資本家的風險評估報告
    1 恐懼美好若承認那對母女的存在具有神聖性，那麽自己一直奉行的剝削邏輯將徹底崩塌。
    2 恐懼心軟一旦心軟，簽字的工廠地塊轉商業中心方案，那筆預估37億的淨利便會化為泡影。
    3 恐懼對立當慈善家，遠比當掠奪者要耗費更多的資本，這不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原則。
    “這都是命啊。”他對著雨幕喃喃自語。
    那星光雖然明亮，亮到快要灼穿他精心構築的資本堡壘，但他知道，美好是危險的致幻劑，而苦難才是永不貶值的硬通貨。美好隻能讓人產生短暫的共鳴，而苦難卻能讓人持續焦慮。他終於頓悟了，田毅笑了——未來是屬於把控人性的，需要在一個小小屏幕裏，遊動著億萬條待收割的焦慮魚群。
    “不虛此行。”田毅說道，“通知下去，調研智能手機……和移動通信。”他閉上了雙眼，這對母女給田毅帶來的短暫痛苦，終將成為資本聖殿裏最好的香薰。
    【命裏有時終須有，唯有死亡才能給所有人蓋上平等的白布。來吧，生活醃製成鹹太陽的眼淚，終將成為鍍金囚徒加冕儀式上最昂貴的香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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