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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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長沙城東大宅尾巷。
男人沿著牆根靠著坐下,手裏抱著那柄還沾著血的鋼刀。落寞的眼神孤寂的看著蒼老破敗的巷子口,嘴唇上盡是幹裂的溝塹,滿是胡渣的臉上,盡是大西北瑟瑟寒風留下的印記,瞧不出年歲的蒼老。不清楚這是哪裏,也不知道往後還能做什麽。
沒了刀頭的刀客,就如喪家之犬一般破落,身上的棉衣已有幾處破敗,露出裏麵的棉絮。雖說是暗黑的袍子,但是沾了血氣,也是看上去明顯的醃臢。緊了緊領口,蜷縮起身子抹了一把臉,刀隊沒了,兄弟沒了,主子沒了,懷裏的這把刀就是自己唯一認識的,臉頰靠著刀柄咽了口水。餓……
沒有目的不知道去哪裏,隻是衝著鬼子來的方向一路殺回去,殺到什麽時候自己也撐不住了,就去找兄弟們。西北客走異鄉,不指望什麽葉落歸根,有刀頭有活計,有口飯吃,就成。沒頭沒腦的就進了這個城,破布裹了刀口,見鬼子刀口才見紅。寒刀飲血煞氣重,夜裏門口過都能驚著八字弱的伢子。
古城僻靜老街,大宅子後院偏門角落裏,這一靠下便卸了精神頭,幾日未歇的疲累讓身上的筋骨都在疼。吸吸鼻子順著牆沿卷起身子躺下,如著亂世之中的乞子一般。鼻尖與地麵一指的距離,細末的土氣吸進鼻腔,黃土地的味道,稍有緩釋的喘口氣,閉上眼,累……
後半夜宅院後門咯吱一聲開啟,眼瞅著管家似的男子,把一打扮妖豔的,不知是哪家樓子的妓子半哄出門外。隨手還丟出了一個小包袱,轟然關門,不留一點情麵。妓子也是無奈,罵罵咧咧又能如何,撿起小包袱拍拍,轉身便見到牆角蜷縮著的黑影。
“哎呀媽呀,臭要飯的,嚇死姑奶奶了。”自己拍拍心口嫌棄的掩鼻,如今亂世哪裏不見路邊餓死病死的乞丐,以為是死人。
靜了靜才聽見黑影發出的呼嚕聲,這才鬆了口氣,一記白眼丟過去,從小包袱裏拿出個饅頭塞到黑影懷裏。“不是死人就賞你口吃的,姑奶奶我今天生意也不好。”撚起手帕擦擦手,瞥一眼,扭著腰肢便回了樓子。
男人睡了一會兒,忽然懷中多了個饅頭,饑餓感勝過了奇怪,他一口吃掉,細細品嚐著饅頭在口中留下的一絲絲香味,便有了一絲力氣,抬頭,看向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群與自己毫不相幹的風景。
這條街便是自己的主兒。
解九回長沙的時間預計慢了三個月,一路渡洋乘船,雖坐的頭等艙,但也不免這世道荒唐,大概在民國二十三年中旬,一輛叫順天輪的輪船被土匪劫了,綁了好幾個外企的外國人,英國日本法國媒體要求還人,最後勸降了綁票的土匪才得以收場。
這隻是特例,不見得每個歹人都有順從之心。但也不見得綁票的那些匪徒是否像孫美瑤那樣“變相招安”。
貨輪今早靠了岸。解九收拾好隨身攜帶的東西,便走下樓梯。
他身著高領襯衣,手上拎著皮箱,步伐穩健下了甲板,那幾輛像黑皮箱子的皮普早已恭候多時。
再回到長沙,倒顯得有些陌生了。解九隻記得兩個朦朧的場景,連同這樣的朦朧都是幾十年前了。
甲午海戰冬秋之交,左寶貴戰死之後,解九的幾個本家憂心忡忡聊著國事,那時變法的苗頭還沒出來。但凡任何一個中國人都被這場戰爭深深的刺激到了。誰願意又承認自己國家的的弱小呢?而事實就這樣慘痛的呈現在世人麵前。
解老爺有遠見,那時大多還是以科舉為重的,但倘不能在技術上改革,背再好的文章又怎麽應對得了洋人的火槍?便送他獨自一人去往英國留學。
送別他的那十年前的那個下午,解九記得很清楚,解老爺與父親一同望著,解老爺,身材比較佝僂的老頭子跟他揮手道別。殘陽似火把湘江渲染一一片血色。一麵烈火,一麵洶洶。五年以後,另一番血色籠雜著血與肉則呈現出另一種駭人的場景。
解九望向車窗旁邊轟隆作響的鬥車,便又拉上了車窗,長沙經過辛亥革命之後,城牆的作用微乎其微,於是決定拆除城牆上挖下來的土,掩蓋便河。此時之便河已逐段淤塞,潺潺流水已成為臭水溝,且成為長沙城發展之大障礙。
拆城開始,沿城牆自西向東鋪輕便軌,用鬥車運送自城牆上拆下之廢磚泥土,填於便河中。當時日夜有鬥車來往轟隆不停,並逐段向前延伸,城牆逐漸無有,便河亦漸平夷,成為現在環城馬路。
窮苦人民在沿江一帶搭起了無數間棚屋棲身,這便是當時長沙有名的貧民窟——沿江棚戶,而東、北向所謂環城馬路,除左文襄祠,即現在的工人文化宮,鋪了一條僅可駛一輛汽車的柏油路。他所行駛的這條路,多數是軍閥的專用通道。而解九一路上暢通無阻。
車開了一會兒,便到了解家的外宅。解家老宅,前門臨鬧市,偏門通街巷,是長沙城內幾所年代久遠的老宅之一。興建時按照古時的製式,講究的是院落縱深,前堂不聞買賣聲,後寢齟齬聲不聞。合當是住著一堂四世,熱火朝天的過著興旺日子。可是隻有住過那裏的人才知道,那所宅子的空蕩幽寂,穿梭在回廊與別院之間,都感覺自己被這所房子裏的一草一木監視著,無論在每個角落,你所做的一切都會被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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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著提包下了車,正推開門,一個人迎麵走了過來。差點撞倒自己。那人眉宇間帶著某種鋒利,但卻又不像是一個桀驁之人的飛揚跋扈,很內斂的鋒芒。
“你是?”
“你是?”
那人揣摩了自己許久,僵了一會兒,緩緩的猜出他的身份來,嘴角也微微的翹起,“哦,我想你是解家少爺,鄙人張啟山,前來拜訪尊祖,此次前來說些生意的事情,改日來訪。改日再與你喝上幾杯酒。”
張啟山拱手作了個揖。
解九回禮。
他見張啟山乘著一輛皮普遠去。快步向中庭走去。
在前麵正中央擺了一個水台,頂上的屋簷將整間房子連接起來呈一個方形。屋頂都是斜坡形式,坡麵斜向院內,下雨時節,雨水自屋簷滴落,在地麵形成匯流環繞的格局,四方之財如同天上之水源源不斷地流入院牆府內。既是藏蓄之所,也是財祿象征,因此被稱為“四水歸堂”。現代建築學也有過涉及。
最舊的宅子大概是在1887年劃分到解家名下的,宅子原先是一個提督住著,後麵被那個倒黴的提督被新軍斫掉了腦袋,當時解家因幫助新軍起義有功,新軍的統領舉薦下便讓解家當時一個小小的當鋪,逐漸發展成為一個長沙城政商界兩方忌憚的勢力。
老人身著黑棕的棉衣,雙耳架著黑銅查色的玳瑁眼鏡腿。眼鏡底下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頷肌下麵一把山羊胡子。帶著深用來攙扶的拐杖放在另一邊的椅子縫隙裏,右手擎著紫檀木的金少山煙槍),在左手膝蓋下麵放著銀質的煙盤,
老人正要吸,解九立刻毛了,直接把髒話飆了出來:“你媽媽個嬲!福壽膏是他媽的好東西嗎?!有多少人抽這玩意,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抽的猶如行屍走肉。”
解老爺還是穩穩的點了抽著,“連闊,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
解九見他對自己置若罔聞,愣神了一會兒,走了過去。
“我這個老頭早就快將行就木,還在乎少吸點多吸點的區別?”
“可是…鴉片真不是什麽好東西。”“對了,剛才我在宅子外麵碰到一個叫張啟山的。他找您什麽事?”
“也沒有什麽大事,就是他向我們買了一批軍火。說是貨物押送要用,畢竟時局總不是那麽太平。統領叫我們商界幾個大人發糧救急流民,恐怕也是杯水車薪,這不,前幾個月又鬧。”解老爺又緩緩吸了一口,頓了一下,"城東道台張府你應該也知道,張啟山也不是生人,他的外公算是我一個故人。大前年駕鶴西去了,加之他動之以情,我實在沒有什麽理由拒絕。"
軍火交易也隻是解家另一門副生意,一般這種生意比較少,而一出手基本上都是大單,一般隻有老客戶才敢輕易對交。畢竟這門生意受到一些限製。對於解家來說福禍相倚,不敢鋒芒太過於顯露。
解九覺得解老爺所言即是,當然不隻走私軍火,解家還有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都共同藏匿於這座陰森的房子每一寸。
“張啟山這人不簡單。”解老爺沒有繼續抽下去,很反常的沒有抽完。
“何以見得?”
“他大前年來了長沙,年景才過一半,他一個外鄉人就成了統領的秘書官,你不覺得他發展才順坦了嗎?"
“您的意思是有人在幫他?”
解九不難猜出張啟山幕後的幫手,因為如果不是那個人,光是長沙都不可能有一寸三畝地,更不用說當上什麽要員身邊的人,可是為什麽他要幫他呢?
“所以我說他不簡單,我聽探子又說,張啟山和二月紅恐怕這月底有一次夾喇嘛,他在我們這購的那些槍或許就是為了這個準備。”
“霍家那邊會不會出麵?”
解九雖不知他們下鬥淘沙具體的的地方,不過恐怕是西郊那邊,而西郊那邊的礦山是霍家的地盤。
“等著馬盤的消息,一有風吹草動,他們會提醒我們的。”
“不過,那些是不重要的,眼下北京盤囗私下蠢蠢欲動,解家一個老字輩被人毒害,宅子裏五縱六橫,凶手還尚不知道是誰,連闊,需要你出麵一趟了。”解老爺不由自主歎了一口氣,“我已經老了。”
解九沉默的看著沉默的老人。
“我以前是讚成康梁變法的,可是呢,見過張勳複辟,見過袁世凱稱帝,又見過二次革命,還見過東北,北平天津的淪陷,見來見去……”老人指著自己的腦袋,又把手慢慢滑到心窩處,“不是腦子的壞東西,是心不齊啊,中國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小日本人,那是胡話啊。心不齊啊。”他又唉聲歎氣。
“我看過蔣委員長下令對於共產黨人格殺勿論的字報,報紙上不能出現共黨兩字,否則報社的編輯也是腦門上刻了個“赤匪”兩字,就足以去槍斃了。這其中又有多少無辜的?”“以前聽過叫賀龍的無名小卒好像是殺了幾個當兵的,誰能料想到全國都在通緝他。”
“可謂時勢造英雄。”
“咱們商賈之家,照理來說不應該對國事評價一通,可我真的過意不去,我們畢竟是去過外麵見識過的,國家亂成這樣,不是你我的責任,是大家的責任,蔣先生還有“攘內不必先安外”一番言論,”我還真不見得共產黨有什麽不好……”
老人又連連歎氣,扶著拐杖,起身,望向四方的天空,又即刻悶雷滾滾,轉身對解九說:“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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