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戰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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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相傳日本人要打進長沙來的幾天前,窯子裏的姐兒們就都逃到城外去了。
    黑背老六半躺在床上,點了大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抬手一刀砍下了第一個衝進門的日本人的腦袋。
    鮮血的腥氣瞬間取代了鴉片的渾濁氣息。
    霍仙姑走的那條道日本人多了些,殺到最後果斷把短刀插回腰間刀鞘,奪了一個日本兵的步槍扛上肩頭,見一個就給他一梭子。
    可是用槍有個麻煩就在它得換子彈,好在日本兵的身上都帶著幾個彈夾,她彎腰撿拾彈夾的時候被一件物什吸引了目光,那是一張照片,落在血泊中被稠豔的鮮紅浸染了半邊。
    原本無意細看,隻是那張照片上的臉有些熟悉,是對門那戶人家的小兒子和他上個月剛娶過門的妻子。他們結婚那天對門還送了喜糖過霍家來。咬字極重。
    她看著照片上男人清秀幹淨的臉,又看了看眼前這具怒目圓睜的屍首,忽然就想起小時候在書上看的一句——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裏人。
    有隱約水跡稀釋了臉頰上不知何處沾染上的血跡,融成新嫁娘枕邊溫柔的淺紅。
    可憐無定河邊骨。
    她還沉浸在莫名的情緒之中,背後一溫,竟是一蓬鮮血從後頭噴染而上,將身上紫色的旗袍都勻成了黑色。她一驚,轉身去看,隻看見黑背老六舉著刀站在她身後,刀上有血一滴一滴地滑落。地上是身首異處的日本軍人。
    霍仙姑何等聰明的人,立刻明白過來是黑背老六救了自己一命。當即盈盈下拜:“多謝六爺救命之恩。”
    黑背老六離開的腳步停了停:“蹲在那裏又不能替他報仇。”
    她撲哧一笑:“六爺教訓得是。我這便去替。他。報。仇。”
    二月紅一開始並沒有加入戰鬥的打算,可是看著麵前一排跪著的徒弟們,尤其是為首的晚香玉,也忍不住動怒:“晚香玉你這是做什麽!反了麽!”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晚香玉一臉急切地打斷:“師傅!日本鬼子侵我國土,辱我人民。這長沙城內外,一個炮彈下去就是數十條人命啊!更別說日本人已經要闖入城內了!師傅!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當成則以功勳報祖國,死則以長沙為墳墓啊!”
    “……”二月紅斂了怒色,目光沉沉地注視他良久:“你們要去就去吧。要是死在外頭了,休得指望師父我替你們立墳!”
    “謝謝師傅!”一眾年輕人齊聲回答,往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後四散而去。年輕的臉上是急切和期盼。
    二月紅重重地歎了口氣,方才過於動氣,身子現在竟是有些脫力。那群傻孩子哪裏會知道,這長沙擋得日本人一次兩次,可遲早也會淪陷的。像那東北三省一般落入日本人之手,與其現在一腔熱血地戰死沙場,尚不如保留實力耐心觀望,待到時機成熟了再一舉反撲,將日本人趕出中國大地。
    他不是不愛國,他是看得太清楚。心中的一腔熱血和豪邁,早在丫頭死時的那場大雨中磨了個一幹二淨。
    起身往廚房取了幾個碗來,往裏頭倒了茶水,用一根筷子敲著哼起了小調:“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
    一曲牡丹亭唱到了盡頭,又換了霸王別姬,依舊依依呀呀地拉長了溫婉腔調。在城中四處衝天而起的炮火聲中激不起一絲波瀾。他也不在意無人在聽,隻自娛自樂地唱著,注視著碗中的茶水漾開一圈圈的水紋,心緒平靜。
    在一輪的轟炸結束後,他的霸王別姬也剛好唱到最後一句,漂亮地結了個調,最後的音還未敲完,一個臉上被煙塵蒙得灰黑一片看不清容貌的人衝到門口:“師傅!晚香玉他……他被日本人炸死啦!”
    手上最後一個音落下,措手不及的他力氣一個沒控製好,打碎了瓷碗。細致的青花落了一地。
    他最喜歡的徒弟,一腔熱血報效國家的晚香玉,被日本人的炮火炸成了灰。連屍首都不剩。還真真是應了他那句:“休得指望師傅我替你們立墳.”
    撣了撣衣擺,他緩緩站起,身段是霸王別姬中虞姬的風情萬種,眉眼含笑,卻像藏了鋒利的刃。
    “知道了。師傅這便……走一遭。”
    才走出門,迎頭就遇上幾個日本兵。無視身前架著的幾杆刺刀和日本兵口中不幹不淨的叫罵,二月紅溫婉一笑,眼波流轉。其中有個日本人操著不熟練的中文結結巴巴地問:“你的!什麽的幹活!”
    “我?”二月紅側了側頭,笑得無辜:“我是來討命的。”
    一陣微不可聞的騷動過後,幾顆頭顱落到地上,又被二月紅一腳踢開。
    “可不止討你們幾個的命,既然有膽子炸了我徒弟,就要有死絕的覺悟。”
    街旁的福裕布莊裏早已人去樓空。
    “碰!”厚重的木門被狠狠踹開。一隊端著槍的日本士兵率先衝了進來,端著刺刀警戒一周後往門外發訊號,示意安全。
    軍銜為大佐的長官踱進門來,環顧空無一人的布莊和堆積成山的上好布匹,微微一笑,但眼裏已然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大家選精貴的拿,長沙大捷的喜報已經發回了國內,我們要在凱旋回國之時帶回去獻予天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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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嘈雜的搬動東西的響動中,無人注意到角落裏噝噝燃燒的火星。
    衝天烈焰。
    二月紅站在對街的高處,風聲夾雜著日本人的慘叫和咒罵沿著街道一路傳來,他靜靜地注視風聲來的方向,眼底映出一束火焰簌簌跳動。
    ——丫頭生前最喜歡這布莊的料子,那勞什子天皇還不配用。
    二月紅從高牆上一躍而下,長發被飛過的流彈削下一縷,陳皮阿四拉了他一把,抬手從鏡麵匣子裏送出一顆子彈,正中牆頭的日本兵的眉心。
    他仍舊獰笑著,明滅的火光印著他的臉,宛如浴血的修羅:“師父,你老了。”
    張啟山一條一條巷道地走過去,經過半截李的盤口的時候,看見他正坐在門框上,身邊已經堆了一堆日本人的屍體。身邊已經壘起了一堆日本兵的屍體,一地的鮮血浸濕了上個月大嫂替他新做的外褂。
    他看見張啟山過來了,咧嘴一笑:“爺腿腳不方便就不到處走了,反正今個兒有敢從這道上的日本人,爺定叫他有來無回!”
    “那便有勞三爺了。”張啟山飛快地一拱手,繼續前行。
    窄巷裏狹路相逢,張啟山抬手打落麵前日本兵手中刺刀,又一腳踹上對方胸口將其踢飛幾步。正待補上一槍時,旁邊屋頂跳下一個人來,幹淨利落地往那日本兵脖子上抹了一刀。鮮血飛濺。
    當了一回程咬金的吳老狗轉過身來一笑:“喲,張大佛爺,城裏東麵告急,不去看一看?”
    張啟山來不及擦掉的鮮血,從他臉側蜿蜒而下。
    張啟山盯著他看了半天也不開腔,吳老狗被他看得發毛,訕訕地抹了把臉:“我臉上有什麽?”
    話音未落,就被一襲軍外套罩到了頭上:“衣服濕透了,穿上。”
    吳老狗這才記起自己這件一出門就淋了滿身血的倒黴催的衣服。注意到了之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被夜風這麽一吹是有些透心涼的意味。緊了緊身上的軍裝:“謝謝啦。”
    “不用。”
    吳老狗告別張啟山,往深巷走去。深巷的盡頭傳出東西翻倒的聲音,矮胖的男人瘋了一般往角落裏擠。
    他一下一下地拋著手中的短刃,從容地逼近。
    被逼至窮途的男人嘶聲裂肺地用長沙話大吼:“我是中國人!別殺我!”
    吳老狗掃了一眼對方身上的日本軍裝,笑了:“從你穿上這身衣服起,就不配活著了。漢奸,都該死。”
    這場以巷戰為主的長沙保衛戰打了將近一個月。戰爭結束後長沙的大街小巷幾乎是屍橫遍野。蒼蠅和野狗在屍體中竄來竄去,僅剩的活人也多半有氣無力地躺在一邊,有野狗靠近時,便在手邊摸塊石頭砸過去。
    吳老狗踉蹌著往自家堂口走去。他身上的血跡早已幹透,衣服一直來不及換,已經被幹透的鮮血緊緊地粘在了身上,行走時拉扯著會有輕微的刺痛感。手腳都有些發軟,之前承受了過久機槍後座力的肩膀,開始發疼。
    他在巷戰開始的幾天後,被張啟山找去支援前線預十師二十九團,日軍大約是料到自己沒有勝利的希望,在戰爭結束的前夕竟使用了毒氣彈。那時候戰況正急,日軍瘋了一般攻擊二十九團的陣地,但被國軍用手榴彈和槍榴彈擊退。
    吳老狗正隱蔽在戰壕裏,扣著機槍的扳機往日軍的陣地開火,時不時還扔兩個手榴彈炸翻意欲衝上來的日本兵。所以那一陣煙霧漫到陣地時吳老狗根本無暇分心顧及,一直藏在袖子裏的三寸釘卻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瘋狂地吠了起來。他才發覺大事不妙,丟下機槍就往陣地內側撤退。
    盡管他算是反應快的,但還是無可避免吸進了少許毒氣,腿腳有些止不住的發軟。好在影響不大,稍微休整一下便繼續投入戰鬥。
    他也不記得自己身上有多少傷口,被日本人的刺刀割傷的,被對麵陣地呼嘯而來的子彈劃傷的,深深淺淺地烙在皮肉裏,連上藥的時間都沒有。幾乎是每次想停下來都會有日軍撲上來。隻能扣牢了扳機,再次投入戰鬥。
    吳老狗頭腦昏沉地邁著步伐,一個沒注意被路旁屍體橫出的腳絆倒,撞進了一個人的懷抱。神經因為陌生的氣息而一凜,身體卻叫囂著脫力,有氣無力地揮了一下手中的刀,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攔下。
    ‘不會吧……難不成爺我今天活該折在這兒……?’
    吳老狗竭力最後掙了一下,沒有力氣想更多就被迫墜入夢鄉。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真的太累了。
    年輕的時候也自傲過,想自己見過的世麵比誰都多,什麽都瞧不得眼,直到看見這人汙袍單刀掃過街口,鬼子的血濺上臉,黑背根本不去擦。
    少時讀列傳裏的遊俠活了起來,解九覺得自己回到幼糯矮小的年歲,隻能仰望他。
    黑背老六回來,舀了半瓢水,澆在磨得發燙的刀刃上。
    “鬼子朝這邊來了。”白姨快步走進這個不大的的天井,呼吸有些急促,雙手在身後關上了門。
    黑背老六停下手上的動作,想了想,站起身提了刀就向門口走去。
    白姨一下拉住他的手臂。黑背老六微微愣神,回頭看她。白姨張張口又合上,眼睛裏閃著不同以往的神色。刀鋒上流下的水滴在她的腳邊。
    最後她說道:“等你回來吃飯。”
    “好。”
    一隊日本兵甚至來不及反應,就已經淪為了黑背老六的刀下亡魂。最後老六在那個中國人打扮的人麵前停下來,刀抵上他的脖子:“走狗,把你剛剛看見的,都講給你的上頭聽,以後,離這條街遠點,聽見了?”
    那人再也沒有了早先的威風,戰戰兢兢地點頭,黑背老六一鬆手,他立刻歪歪斜斜跑遠了。
    一家人跪倒在地,不停說著感激的話。他的目光掃過他們,然後鎖定在不遠處那道炊煙上。
    “吃飯了。”他說。
    聽到前門的響動時,白姨急急忙忙走出天井。路過黑背老六之前磨刀的地方,她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發現油石之上,還有積水未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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