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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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雪片簌簌地往下落。
年下光景不好,長沙城堪堪有點起色,眨眼又被這亂世裏的風雪吹散了去—街上不比往年滿眼的紅,連賣糖瓜小吃的叫賣聲都隱約比從前清冷。
紅府今年的年宴依舊沒有大辦,但也勉力湊出了張燈結彩的意思,終於成了長沙城少數燈塔般的所在,像是借此支撐著某種希望。
臘月裏二爺著了涼,但紅家班好不容易連接了幾份闊戶的戲約,他也隻好帶著人各地跑。辛苦不說,竟拖成麻煩的傷寒。二月紅不願掃了霍家吳家解家等九門一眾小輩的興,還是按著舊習慣擺了年夜飯,等他們過來拜個年。
昨夜風大,那幫不安生的知道二爺身體有恙,說著不鬧,還是繞著彎地騙了他幾杯酒。
二月紅笑得和氣,其實他最清楚不過,戰事不了,不僅張啟山換了東家賣命連著幾年回都回不來,九門各家日子也絕不算好過,遷出去討生活的不論,就留在這城裏的,哪家不是戰戰兢兢地盤算,於是一時間說不明白為了什麽,竟來者不拒地喝完。
明日的事那就明日再說。
然而自從快十年前,他幫張啟山做成了那場清除某日本軍官的遊園會,而後在並非全身而退的情況下,東躲西藏地周旋好一陣,身體就多少有損耗。因此當幾杯燙酒下肚、熱血衝頭的二月紅,非要親自出門送那些小輩時,被帶著濕氣的寒風一吹,酒立馬醒了大半,頭也不意外地疼起來。他倒不大後悔,畢竟瀟灑慣了,何況正好有理由婉拒他們第二天麻將的約,躲個清閑。
眼下紅府冷清得很,傭人們大多回了家,隻幾個老人留下伺候二爺。雪夜酒醉,第二天他難得睡到日上三竿。直到陽光透過當年丫頭挑的雕花窗晃到他眼前,二月紅才慢慢吞吞地從暖和的被窩裏掙紮出來,披衣,查賬本。
雪天時總是格外寂靜,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混沌,又看什麽都覺得悠遠。
往年張啟山總是在初一一早,風風火火趕來地給二月紅拜年,記不得是哪年也逢下雪,這人還賣弄過新從酒桌上洋先生那裏學來的東西,仔仔細細地向他解釋雪天安靜的原因。當初就聽得不認真,日子一久,二月紅翻著簿子,恍然一出神,居然發現自己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現在時局是亂,二月紅每天如履薄冰地保全己方勢力,可即使是他也對明日的光景毫無把握。就算有幸能活到張啟山念叨的家國大義實現的那一天,洗牌也是必然的,紛繁的關係和與之勾連的利益更會給這座城,乃至更多相關的人,帶來無法預計的災難。他並不是害怕這種命運,更談不上猶豫,身邊的人或者事,最終都會失去,他也隻是多少有點不甘心。
新雪積在鬆枝上,突然大團大團地墜落,一瞬間發出不小的響動。二月紅回過神來,懊惱自己看賬本還會走神,索性合上糟心的冊子,喊老管家上碗清湯牛肉麵,也一並熱壺黃酒送過來——
其實自丫頭病逝,他吃陽春麵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黃酒裏泡過養生的補藥,口感比一般的來得粘稠溫和,醇厚的香氣配著牛肉湯麵的鮮,他胃口跟著好了一些,心思也被這騰騰的熱氣熏得平和不少。
方才起床時,管家就告訴二月紅,陳皮的螃蟹按老樣子送上府了。陳皮向來是倔性子,做事幾乎是不計後果的狠辣,但是對二爺,他尊重的態度是不曾變過分毫的。丫頭離開後二月紅將他逐出師門,不許他再跨進紅府,他也默默地認下,當真不再越雷池一步,隻每年新春托人送過來一簍上好的肥蟹,說是孝敬師傅師娘。
二月紅早已不想追究他究竟存了多少不該有的心思,這蟹究竟又是衝著何人一年不落地趕來。這孩子畢竟曾與他有緣,如今他也甘願默認下這不尷不尬的孝道。
他正想著如何處理今年的螃蟹,管家便急急忙忙地敲門進來,說有重要的大事。
二月紅按了按額角,淡淡開口詢問,“哪邊的盤口這麽不長眼,新年第一天就鬧事啊?”
管家愣了愣,賠了個大笑臉,連連否認。
“老李,”二月紅突然搶先道,“這螃蟹品相這麽好,蒸成蟹黃包給長沙城裏的幾家各送一屜吧。”
“知道了二爺。對了,剛剛我接到信兒,佛爺回來了,部隊從長沙城經過,停留半天。”
管家又喚來一個小廝,接過一個包裝精致的食盒,“佛爺托話,說知道二爺您打小就喜歡南一門的點心,尤其喜歡綠豆糕。但他眼下沒買到,軍情又緊,也不敢登門叨擾了,不過,”管家小心地打開食盒,續道,“佛爺讓您保重身體,少瞎操心,他一切平安,順利的話,明年秋天就接您去北邊兒太太平平地吃最好的螃蟹。”
二月紅聞言愣了一愣,歎了口氣。
老李伺候了幾十年,心思敏捷,立刻低聲問,“那陳皮的螃蟹……”
“做好了就都盡快給佛爺送去吧,當是勞軍了……真是可惜,最後居然這樣白白便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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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連聲應下,轉身打算去辦二爺的吩咐。
“慢著,”二月紅轉頭望著窗外對麵閣樓頂上的雪,“老李,記得也托上我的話。”
“我這蟹金貴,佛爺算是欠下了,兵貴神速,欠的東西還要盡快還。”
尾聲
開國大典,二月紅和張啟山在樓門下,天空中飛機飛過,廣場是一陣歡呼。
二月紅看了看飛機,問道:“要我陪上樓嗎?”
張啟山搖了搖頭,點上煙:“這樓,不是那麽好上的。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
二月紅看著廣場。
天高雲淡,花團錦簇,人們都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這片命途多舛的土地,在無數熱血的澆灌下,終於初初直起它蘊藏千年光輝的脊骨。
陰冷的,絕望的,孱弱的……
光明的。
“值得嗎?”
張啟山沒有回答,他拍了拍二月紅,往城樓走去。然而男人還沒邁出兩步,又驀地回頭小聲叮囑。
“等會去我訂的飯座兒,二爺可別忘了賞臉。”
二月紅輕輕笑了一下,點點頭,轉身向人群中走去。
一將功成萬骨枯,沒有人比我們更懂這句話的意思,過了這麽些年,時局萬遷、生死茫茫,隻有這句話永恒如一。我已經把身後事都交代好了,我沒有聽你的話。張啟山,死後不見。
那時候我還不是二爺,你也不是張大佛爺,你問我為什麽把丫頭救下來,我沒有回答,我在等你的一句話,你沒有說。
你是成大事的人,我不怪你。
“啟山,我夫人。”
丫頭笑盈盈的行禮,沒有人叫她丫頭了,現在她是二夫人,隻有我知道她還是那個丫頭,每回我深夜回來,總是吃得到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她什麽也不問,隻是微笑看著我把麵吃完,替我收拾。
隻有她始終不變,她不知道這對我有什麽意義,羞怯的眼神、淺揚的嘴角、墨黑的發散如瀑布,她不必知道,你知道。跟你不一樣,我求的不多。我不求天下太平、萬世昌盛,我隻想唱戲的時候有知音,這樣的亂世,一碗麵夠活了。
“你明明可以救的,你為什麽不救?”
一次就好,張啟山,給我一句話,我不要聽國家大義,你知道那對我沒有意義,她不在了。如果你能不那麽冷然一次,我要你張家全家的性命做什麽?你是個瘋子,而我瞎了,隻走你指的路,九門提督裏有幾個是真正活著的?
“明天……”
你說。
“如果可以,我不想讓你去冒險。”
我笑了。
“你自己說的,那地方隻有我的功夫能進去。”
你沒有問過我,你知道我會答應,你唯一不需要問齊鐵嘴的,就是有關我的事,解九說遺憾,我想他指的不隻是丫頭。
他們是清醒的,我是醉的,我要是不醉,這戲我唱不下去。
“老六替你開路,這趟出城不容易,萬事小心。”
“我知道。”
我要走,你攔住。
“如果事不成,我給底下一個隱秘的親信留了話,西南有一塊地,兩個人的位置剛好。”
“佛爺,這話如果是你還是張啟山的時候說,多好。”
我在笑,你喜歡看我笑,你還是沒問我,你以為答案如一。
“我好久沒唱戲了,近日都在辦你的閑事,事成後,你再坐下聽我唱一曲。”
我不習慣你擔心的樣子,多詭異,那是你唯一不淡漠的樣子,我應該喜歡的。
樓不好上,你一個人上、路不好走,你一個人走。
那,黃泉落日,我的戲也隻給丫頭一個人聽。
我不恨你,隻是再不必相見了。
張啟山仰望著天安門,下麵紅旗萬丈,人群沸騰的樣子。
在另一邊的過道,大家都擁護著一個人,那人長的很樸實。他正和代表們一個個握手,張啟山手一陣抽搐。他見過畫像上的這個男人。
他就是?!他就是!
“同誌好嘛。”他打著慣例的招呼。親切的神情。“聽你的口音,長沙那邊的?我好久沒回韶山了。”
他隻能茫然的點頭。那些受勳的代表,一個個的像小孩子一樣,受寵若驚。
另一邊,一位男人伏在他的耳邊說,“斯諾也來了。”
“老朋友嘛。請他上來嘛。”
隨後,他們一行代表排在天安門的兩邊。
“好了,主席。”兩位士兵做完最後的調試工作。
不時,廣播裏的聲音響徹海內外,這個國家百年以來的恥辱的曆史,終於在這一刻劃分為兩個世界。舊時一切都成為糞土。一個嶄新的國家在廢墟中站立起來。
群眾形成了一道道紅浪,紅色的旗幟占滿了整個廣場。他們激動的熱淚橫流。不停揮舞著旗幟。
“毛主席萬歲!!!”
他揮手向他們示意,那聲音是一位長者呼喊一走失的幼童。再也沒有那種聲音如此的深沉漫長。
“人民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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