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長恨人心不如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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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內眾人歡欣鼓舞,而城內城外卻是兩重天。
    梧州城外,黑壓壓的全是移屍。在這移屍群的中心有一處被靈力設了結界,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圈。這裏沒有這南疆常見的綠色,隻有一片金黃色大漠。在風沙中心,有一座精致的小樓,雕梁畫棟,窮奢極欲。而進入小樓院中,可見奇花異木,但多凋敝零落。然雖失於管理、蕭疏淒涼,卻也能從其品種和規模之中一瞥當初之繁華盛景。
    院中一亭一人,亭子靈秀,人卻臃腫。
    日頭尚高,那人獨自對日而飲。冰鎮過的瓊漿,色晶瑩、味甘醇,最適合在這夏日午後的炎熱中品飲。因著那透人心脾的涼爽,就連那酒中微微辛辣都不見了,隻剩下令人沉醉的醇厚香氣。
    此人衣著華貴,所用之物無不華麗奢靡,近看,正是伏夷麾下紅人淩波淩將軍。
    淩波舉著琉璃杯,對著太陽的方向晃了晃,一杯下肚,再酌一杯,再舉杯,再晃,再飲……此番舉動著實奇怪,看起來並不像是飲酒作樂,倒更像是在祭拜某人……
    侍者在一旁欲言又止,不敢驚動正在酣飲的淩波。他家主人向來是醉生夢死的,這樣白日飲酒也不甚新鮮,可今日這般舉動著實有些奇怪。況且如今大敵當前,主人雖奢靡,但是在大事上卻從不含糊。
    剛剛前麵來報,移屍部隊遭到重創,梧州城內或有高人相助。
    麵對淩波白日酣飲,侍者不敢將消息告知。可是不告知,將軍遲早會知道……
    “小江,小江……”淩波一回頭,便見到了侍者為難局促的表情。這些年來他雖處事心狠手辣,但是對待淩府之人卻甚為和善。
    那名為小江的侍者抬起頭,不甚驚慌,反倒鬆了一口氣。
    “將軍,前方來報,說是咱們,”小江再次抬眼看了看淩波的臉色,“咱們……”
    “咱們敗了嗎?”淩波拿起酒壺,舉起酒杯,對著戰場的方向,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酒壺和酒杯剛好將淩波的臉擋住,隻剩下一雙眼睛。
    小江似乎有種錯覺,竟在那雙狠辣老道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絲清澈。而當淩波放下酒壺,對日酣飲之時,小江覺得自己確實是看錯了——那雙眼睛著實談不上清澈,隻有許久未眠的疲憊和日日放縱的渾濁,還有上位者的狠戾和理智。
    “咱們本來已經攻破了結界,可是您剛離開,那邊似乎是來了高手。”小江道。
    “高手?”淩波放下酒杯,站起身,隔著這亭台樓閣,看著遠處那黑壓壓的一片。不知為何,在聽到那邊來了高手時,淩波卻並未有一絲惱怒或者生氣。或者說,他心中早就盼著這一幕發生,又或者他內心那僅存著的一點良心時時折磨著他——自從來到梧州,淩波便總是想起從前。當他還是玉衡的時候,母親偶爾會跟他提起曾經在梧州待過的日子。記憶中不愛笑的母親,在提起梧州城之時,就會溫柔的勾起嘴角。那時的母親,簡直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
    當淩波接到命令助移屍攻打梧州,又言必要時屠城並將責任推到虞瑾亦或是西華山之時,他內心是不願意的。可是,這一路來,他已經走的太遠了,也已經付出了太多。想要回頭,實在是太難了。又或者說,淩波從未想過回頭,為此,甚至舍棄了此生最為珍貴的東西。
    淩波看著當空的太陽,陽光有些刺眼,讓他不敢直視。這些年,違心的事情做了許多。他早就不是那個光風霽月、菩薩心腸的玉衡殿下了。
    想到這裏,淩波自嘲的笑了笑,搖了搖頭。既然早就選定了那條路,中途後悔就隻有死路一條。可是,他怎麽能死呢?
    隻剩他一個人了,他怎麽能死呢?
    梧州這地界兒,處於人冥魔交界之地,千百年來,三界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那就是共同維護這片交界之地的安寧。淩波來此地之前,就知道這移屍之禍,也並非禍起這三界本意,或許這本就是伏夷的一步棋。在淩波看來,梧州也算是他的半個故鄉。母親在提到梧州時,總是她最溫柔的時候,那雙眼睛無法騙人。記得有一段時間,當他還是玉衡殿下的時候,他很想到這裏來看看。可是母親推說離不開他,最後便作罷了。
    “唉,母親……”淩波飲盡杯中最後一滴酒,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若能有一個合適的理由讓伏夷放棄攻打梧州,他也願意順水推舟。可若不能,他就會毫不猶疑攻占梧州,直達西華山。
    淩波沉吟,如今看來,梧州這步棋似乎是伏夷為虞瑾準備的。是考驗也好,是試探也好,虞瑾怎麽處理這件事,似乎都不討好。伏夷似乎並不想梧州安定,所以這才派他來這裏。而虞瑾出身氓山且以他對虞瑾的觀察,虞瑾似乎不會順從伏夷的心思,放任梧州城破人亡。
    小江等著淩波的進一步指示等了好久,可是淩波卻什麽也沒說。他隻好站在那裏等待著。
    過了很久,直到日頭漸漸西下,將那一片天空染成血一樣的顏色,淩波才開口,“什麽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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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有人來報,是一個騎著大魚的小丫頭。”小江回答。
    “小丫頭?這下有趣了。”淩波舉起酒壺搖了搖,已然空瓶,
    “再取一壺酒來。”
    “您今天已經飲了不少了……”小江囁嚅道,其實他還想加一句“大敵當前”,但淩波猛然淩厲的眼神,硬是讓他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其實小江跟在淩波身邊並不久,一個月前還隻是淩府看門的小廝,從未近距離接觸過淩將軍。淩府並不苛待仆從,是以小江雖地位不高,但也算悠然度日,加之他也是眾仆從中年紀最小的,大家都頗有些憐愛,是以養成了天真爛漫的性子。但此刻,看到淩波的另一麵,小江也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天真:雖然聽府裏的小夥伴們說,將軍並非殘暴之人,但自己隻不過是淩波出門時順手點的一個侍從而已——淩波此次出門,並未帶走任何從前隨侍之人。
    “今天我高興,或許有貴客來臨。”淩波轉頭對小江說,小江再看淩波,他早已恢複那尋常紈絝悠閑姿態,小江一下子又恢複了天真姿態。
    “是誰?”小江忍不住問道。
    “老朋友了。”淩波笑道。
    小江有些不解,從沒聽說淩家在梧州還有親戚啊。而且,淩將軍此刻不是應該趕去前線,扭轉局勢嗎?不過,這可不是他一個侍從要想的事。算了,小江撓撓頭,一邊嘀咕著一邊往小樓後院而去,給淩波找酒。
    而此刻,淩波口中的老朋友正在從西華山趕來的路上。
    虞瑾在西華山幫柳影封住蠢蠢欲動地極,耗費了些時日,沒想到出關便發現梧州城民老老小小朝著西華山方向遷徙。虞瑾忙與清風道長商量,安排人手下山去接應,之後才加緊趕往梧州城。據逃出的梧州城民說,梧州危矣。
    “瑰雲仙子受了重傷,連那個本領高強公子也不行了,安濟坊都塌了!”
    “那個白衣仙子都抵擋不住,我們走的時候王爺帶著老頭子他們去幫忙了。”
    “我們不想走啊……可是,孩子們怎麽辦?”
    眾人見到虞瑾,一些人發現他就是一開始救過大家的“天神”,於是紛紛圍上來,求拜虞瑾去救人。虞瑾看著這些人,大約是經曆了好幾天的長途跋涉,衣衫襤褸,麵色肌黃,有的背著孩子,有的拿著包袱,放眼望去,這崎嶇的山路上陸陸續續,看不到頭。
    “這梧州城竟是空城了。”虞瑾歎道。
    虞瑾看向這長長的逃難隊伍,當他不是虞將軍而是虞神醫之時,也曾經曆過多次在戰場上醫治病人。隻不過那時,他是醫者,隻管救治病人即可。至於為什麽會打仗,他們到底在爭什麽,他從來不問。
    可是,如今,他做不到旁觀了。
    饕餮山上的全族覆滅的荒月族,靈島上無辜喪命的百姓,還有眼前流離失所的梧州城民……如今看來,這無數悲劇竟都隻是出於某些人的一己私利。
    虞瑾看著天空中的朵朵白雲,雲上神殿,殿中之人,大約從來未曾想過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吧。
    或許是因為小時候顛沛流離,使得虞瑾貪戀這世間的溫暖和情意。不論是師徒之義,父母之愛,還是朋友之誼,亦或是男女之情,虞瑾都極力去珍惜維護。在姑射山和素楝相聚之時,虞瑾度過了此生最為浪漫美好的日子,這使得他更加確信,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無非是在這樣的或者那樣的一座山上,和素楝一起種花種樹,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
    可是世道不安,天下動蕩。上位者不為天下計,反為一己私利生靈塗炭。六界將亡,他虞瑾又如何能偷得浮世盡歡?雖然早在得知天帝所謀卑劣之時,虞瑾便已經生出阻攔之意,所以才配合賀儇,想要一起阻止這瘋狂之舉。
    但是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之瘋。
    此時,虞瑾正站在高處向下眺望,來時青山綠水,鬱鬱蒼蒼的西華山,經此一亂,一片狼藉。從梧州城而來的洪水,將肥美的山穀切成千溝萬壑,隻留下渾濁的溪流和幾人高的淤泥。而在這山上,數以萬計的流民沿著這山路往上,帶著對西華山的希望和對家園的眷念,依依不舍卻又不得不離開……
    虞瑾不由得從心底生出深深的悲憫之心。這種悲憫之心和從前在六界流浪行醫時不同。從前他隻想著怎麽能多救一個人,怎麽能讓病人看得起病。而此時,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責任,那便是怎樣才能讓這些百姓不流離失所。
    而這不是一個醫者可以做到的。
    一個醫者能讓幾十個、幾百個甚至終其一生幾千個病人脫離病痛,而天下不安,苦難之中又豈止幾千人?一個醫者能醫一時的病,卻醫不了一世的悲苦,又怎麽解決這戰火連綿、水深火熱?
    虞瑾抬頭看那快要落下的太陽。餘暉將這青綠山暈染的濃烈而厚重,西方的雲霞不理會人間的疾苦,依舊如往常一樣映紅了半邊天。原本象征著吉祥如意的紅色,映照在那蒼白無力的逃難人的臉頰上和眼睛裏,營造出一種喜悅輝煌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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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此刻梧州城中是何般景象?
    無非是壯士枯骨,殘陽空城。
    虞瑾想起小時候父親讓他讀書,讀到朱雀橋邊,烏衣巷口,夕陽西下,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家。原本隻是熟知的一首詩,竟讓父親念念不忘,獨自對著窗外沉思良久。而今才知,可能那時候,父親就預知了人間王朝的命運走向。
    彼時凡間新王朝寧遠國建立也不過才六十年,曆時僅三代君王,卻已然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民怨沸騰,內憂外患。父親早就料到,這風光一時的虞家,最終也不過是像那“王謝”一樣,退卻浮華。而那曾經統一天下,救民於戰亂水火之中的寧遠國,也終將被曆史的洪流淹沒,成為人們口中的“前朝”。
    “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非天將亡我朝,是人禍啊。”虞培風痛心疾首。那時的虞瑾孩童心性,雖經曆孤苦,卻得虞培風一手嗬護,教導有加,天真熱血。聽到“國之將亡”,便追問父親,“如何國將不亡?”
    “眾怒難犯,專欲難成,危之道也。製國有常,利民為本,以民為務,天下歸之。此所謂君附其民,民後附之。”
    此刻,在這漫天夕陽之下,在這漫野流民之中,虞瑾終於明白了多年前父親的那番話。醫者固然仁心,卻隻能救一時;天下難安,又有何人能隱世而獨立?唯有成為那個站在高位的人,以六界長安、百姓安居為己任,才能真正讓這番慘景不再出現。
    虞瑾深吸一口氣,搖擺不定的心終於在此刻安定下來:一定不能讓天帝和伏夷的計劃成真。這世間萬物,不能讓他們隨意踐踏。
    虞瑾看一眼梧州城的方向,原本清明的晴日夕陽,竟然漸漸被黑氣籠罩。他心道不好,忙騰雲而上,直奔梧州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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