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吱呀一聲關上了，隻餘曹秉玉的身影在外。
    “三公子，你真的要跟著那個人回去嗎？”管家道。
    華瓔有些感動，他以為管家得知他的身份會就此疏遠。
    他一時心中玩心大起，“我是妖，你不怕我嗎？”華瓔回頭，朝他笑了笑。
    “妖和人一樣，也有好的，也有壞的。”管家想回華瓔一個笑容，卻終究因為受了驚嚇，又擔心同伴，實在笑不出來。
    華瓔看出來了管家的不安，一邊往裏走，一邊說，“那人把大家夥兒怎樣了？快帶我去看看。”
    管家將華瓔帶到前廳，華瓔一看，心頭一陣怒火。虞府的仆從，沒有幾個人，此時都在這裏了。廳內鋪上了毯子，他們躺成了一排，看起來了無生息。華瓔心頭一緊，忙蹲下去探了探他們的鼻息。
    還好，雖然微弱，確實還有點氣息在。華瓔稍稍放心，“他們這是怎麽了？”
    “我猜應該是中毒了，那人隻出現在院子裏，讓大家站在一起，也沒有起衝突，除了我之外大家都倒下了。我無奈之下隻好將他們安置在這裏，出門尋你，可是找遍附近也沒找到……”管家有些年紀了，尋常甚是穩重，此時說起這些話，竟有些哽咽了。
    華瓔心裏難受，想要出去尋曹秉玉，又擔心他已經離去。他看了看滿臉希望看著他的管家，心中終究不忍就這樣離去。曹秉玉雖說不上十惡不赦，但是應該也不會是大善人。若自己就此去尋他，被他直接帶走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而這些人，曹秉玉大約是不會管他們的生死了。
    進退兩難之際，他突然想起，當初自己離開妖界去天界時，父親不放心，配了幾服藥丸給他。除了暫時壓製紅荷曲的藥，還有一味遍尋名醫配得的解毒丸。父親叮囑他，萬一有事可暫時保命。
    想來解這幾位所中之毒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華瓔從懷中掏出一個青色小瓶，從小瓶中倒出一粒白色小丸，捏開其中一人的嘴唇，便要將藥丸送下去。
    一隻手製止了他。
    自然不是管家。
    是曹秉玉。
    “你知道這一枚丹丸千金難換嗎？”曹秉玉不知何時進來了，管家在一旁一動不敢動。
    “可是，他們的命，萬金也買不回來。”華瓔淡定道，他想掙脫曹秉玉的手，卻不能。
    “世道真是變了，妖魔竟也成了菩薩。”曹秉玉語氣譏諷，他是見過那秦獄的手段的，也是見過曾經的華瓔的，更是了解辛玥兒的手段。這麽些年，華瓔能在辛玥兒手底下活過來，自然不會是個“救苦救難的菩薩”。
    “你的目標是帶我回去，何必為難他們。不如我們就此做交易。”華瓔倒也不怒，他索性站起來，看著曹秉玉，恢複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樣子。
    “活到這把年紀，真是沒想到，有一日妖界青雘王的交易會變得這麽廉價。不過幾個凡人的命而已，值得你這樣跟我計較嗎？算起來，我也是你的長輩！”曹秉玉輕哼一聲，隻將那手腕抓得更緊。
    隻是這一握，竟讓他探得華瓔的脈搏：華瓔所中之毒竟已到丹田！若不是體內一股強勢之力壓製，恐怕此時他早已毒發人亡。瞬間，曹秉玉眉色已變，“你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你父親是這樣放心不下你，都到這時候了還惦記你，想著你的藥快吃完了，非要我來尋你。你真是……”
    “世道真是變了，不知何時魔界長老竟也心疼起妖界之人了。還是說，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華瓔笑道，似是嘲諷，語氣卻甚是溫和，“咱們也別這裏拉扯，免得說出什麽話，先生又要行滅口之事。這些天我多承他們照顧，不如您就高抬貴手，就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既然殿下開口，那我也不能不給麵子。”曹秉玉臉上有了笑意，跟眼前此人搞好關係，比救活他更重要。
    揮手間，幾縷魂魄從曹秉玉袖中飛出，落在那幾人身上，很快地上幾人便轉醒了。管家感激涕零，華瓔朝他點點頭，示意他趕緊救人，自己拽著曹秉玉的手往門外走去。
    華瓔心想，不能讓這些人醒來，還要看見這閻王爺似的存在。
    “嗬，”華瓔想到這裏，忍不住抿嘴笑，曹秉玉說的不錯，他確實有了一點菩薩心腸。這是因為誰呢？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
    華瓔的笑意裏帶著一點苦澀，苦澀中又有一點欣慰，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將自己拉出這永遠也沒有答案的泥沼。
    二人出了大門，天已經快亮了。那彎月亮在晨曦之中淡的隻剩一點影子，讓看它的人忍不住懷疑，那輪弦月是否真的存在過。
    “現在殿下可以跟我回去了吧。”曹秉玉看著看著天空似在賞月的華瓔，有些無奈。要不是探過他的脈象，哪裏看得出來，此人身中劇毒，命不久矣。
    “我說過要跟你回去嗎？本王還沒待夠呢！”華瓔似笑非笑，微光中俊美的一張臉似鬼魅，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即便同為男子，曹秉玉也不免被這種詭異的美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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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殿下竟也變得如此不守信用，”曹秉玉道，他有點捉摸不透麵前之人。在嶀琈王求醫於他，他來到妖界重新看到華瓔之前，對於華瓔的印象，還停留在華瓔很小的時候。那時候，華瓔還是個孩子。秦獄裏辛玥兒找來的那麽多孩子中，他是最令人憐惜的。
    曹秉玉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因為什麽，也許是因為華瓔自小便出眾的外貌，也許是因為他那堅定的眼神，讓人一眼就能從人群中發現他。那時候，曹秉玉就覺得這個孩子與眾不同。後來果然如此，在辛玥兒、華琮和其他人口中，他無數次聽說過華瓔的名字。伴隨著的是狠絕、迅疾、果決、專橫，又或者是恭謹、諂媚……而不是眼前仁慈、聰敏，甚至有些磊落之風的人。
    曹秉玉看著眼前的華瓔，想起當年即便辛玥兒如此求他，他最終也沒有答應她幫她練就紅荷曲。他確實不是什麽好人，可是終究還是知道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可是如今看來，終究是他做的不好。即便不讚同，他也該陪在她左右，而不是任由她胡亂嚐試，最終釀成大錯，反噬己身。
    可是，即便自己沒幫她，辛玥兒終究還是選中了華瓔。曹秉玉至今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辛玥兒所說，華瓔資質絕佳，才選中了他。可是在得知了華瓔真實身份之後，曹秉玉總覺得辛玥兒沒有完全說真話。
    但是他想不通的是，為何華鈺會任由辛玥兒將自己的親子拿來試藥。
    終究是別人的家事，想到這裏，曹秉玉心裏湧起一陣苦澀。
    曹秉玉看著眼前絕豔之人，心中想起往事，越發恍惚。他這個人算不上仁慈，但是在麵對華瓔的時候，總是無法理直氣壯。要說他千裏尋來，是為了替辛玥兒贖罪，倒也大可不必。他向來不做虧本的買賣——除了玥兒的事情。
    曹秉玉心想一定要將華瓔帶回去，即便治不好，就算能延壽幾年，來日才能爭取更多機會。可是沒想到，華瓔是如此善變。
    看他對待虞府之人的態度，原以為此人應該不難拿捏，感情牽絆甚多。但好像華瓔隻對他想要仁慈的人仁慈。
    而很明顯，自己並不在其中。
    “我沒答應過你，怎能算不守信用。再說，我向來便是這樣，難道辛玥兒沒告訴你嗎？”華瓔將視線從即將隱去的月亮上收回，直盯著曹秉玉看，笑意盈盈。他故意將“辛玥兒”這三個字咬的很重，不能說不是故意的。
    曹秉玉正驚訝於華瓔為何會知道自己和辛玥兒有關。可是他是不允許一個繼子這樣對待他的養母。
    “她終究是你的母親。”
    “母親？她也配？”幾乎是同時，華瓔脫口而出。當曹秉玉在將那人與母親聯係在一起，他再也忍不住了，“閣下一個魔界之人，未免管的太寬了！”。
    他從來不掩飾自己對辛玥兒的厭惡。
    “辛玥兒已死，你再怎麽獻殷勤，她也不知。”華瓔笑的有些邪氣，語氣中是憤恨和嘲諷，哪裏還有剛剛在院中對待管家的半點和煦之意。上一秒還是善心滿滿的人間菩薩，下一秒便是喜怒無常的妖界殿下。
    華瓔不再掩飾他對於辛玥兒相關的一切的厭惡，話語越來越不客氣：“哦？難道她還沒死，派你來將我趕盡殺絕嗎？嗬嗬，我差點忘了，即便她活著，你要是擅作主張，她也是不領情的。”
    華瓔一番話，正好戳中了曹秉玉的痛處。
    可他到底是曹秉玉，在魔界手握大權這麽多年，斷不會因為小輩的言語攻擊便也失了分寸。他的語氣除了稍微嚴肅點，並聽不出來什麽異常。“你的父親甚是憂心你，再三囑咐我，要帶你回去。我也是念其愛子心切，才出來走這一趟。”曹秉玉的沉穩讓華瓔越發氣憤，有一股悲憤在他心中積壓了很久。辛玥兒是死了，可是她並未對自己所犯下的錯付出應有的代價。
    眼前之人，要說沒有摻和辛玥兒草菅人命之事，他是不相信的。即便沒參與，也至少是縱容。如今，加害者站在被害者麵前表現仁慈，何其可笑？
    “我竟不知道堂堂魔界長老竟也長了一顆菩薩心，不知道現在說給院子裏的人聽他們相不相信呢！”華瓔嘲諷著曹秉玉的虛偽。他知道，必然是曹秉玉對於父親有所求，這才不遠千裏來尋自己。
    華瓔看著曹秉玉，此人的醫術真的能治好他，真的能解紅荷曲之毒嗎？
    他想解毒，從未像現在這樣迫切。
    若他此刻健康，今夜的他會灑脫豁達的出現在那熱鬧的小院，笑著問素楝和虞瑾討一杯酒喝。他會笑著看素楝和虞瑾對酒當歌，因為來日方長。
    若他還有未來，他會耐心等待，直到母親準備好接受自己。隻要時間夠長，母親終究會記得還有他這個孩子，到時候，他會細細敘說這些年他的那些難過、掙紮、喜悅、悲傷……他會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若他得償所願，他最想回到靈島。他會放棄妖界的一切，和心愛之人，親愛之人，在靈島上度過悠悠歲月，看日出日落，看雲卷雲舒，看那海浪起又落，看那星河明而暗，攜手一生，平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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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華瓔已經是半個死人。
    曹秉玉看著沉思不語的華瓔，臉色陰晴，眉目流轉，眼睛裏閃爍的晶亮，表明他對生的渴望。“其實殿下的毒並非無法可解，隻是……”
    “若你想用這件事跟我談條件，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你要的東西我給不了，你自己和父王去協商吧。”華瓔道，不知如何，看到曹秉玉這樣一副低聲下氣的樣子，他總覺這個在魔界掌握實權之人，並不是為了自己。或許自己猜的不錯，是因為辛玥兒，又或者是為了華琮？當年他為了生存，不得不跟隨辛玥兒，違心叫過“母親”，違心害過人命，如今想來，委曲求全，什麽也得不到，連有尊嚴的“生”都得不到。
    曹秉玉並不回答，但也不走。他就站在那裏，看著虞府的大門。華瓔心想，此人並非正人君子，或許自己要是強留此地，虞家人會有危險。
    真的準備走了，華瓔還是有些舍不得。在這裏待的時間不長，逞了一回英雄，當了一回病人，見了知己，沒實現和心愛之人仗劍走天涯的夢想，卻要就此舍棄紅顏和自由，他真的不甘心。
    可是，這一殘破之軀，又能怎樣呢？華瓔苦笑，若是曹秉玉此時以虞府之人相要挾，他毫無還手之力。若是自己此時毒發，還要仰仗眼前之人施救。
    人生輪回，饕餮山崩塌的時候，他以為他關於辛玥兒的噩夢已經結束了。沒想到兜兜轉轉，他還是甩不掉。
    既然甩不掉此人，那就隨他跟著吧。或許是從小生長在荊棘叢中，華瓔學會了應對各種情況，也學會了很快接受現實。
    何況，此刻的華瓔並不想一身病態出現在虞瑾和素楝身邊。那種強烈的對比，對素楝的愛和對虞瑾的不能恨，讓他備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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