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姐姐，救我。”
    這是小藜的第一句，字跡匆忙，仿佛能看出她當時的慌亂。
    “自西華山一別，已經十一個月零三天。姐姐一去不返，而山村遭災，小來命危。我不得已到漪園找方昊救治，卻不料被困於此。幸得方沁姐姐相助，在此安好，性命無憂，托其送出此信。方昊實為天帝，困我於此，而我不願棄夢想得富貴。摘星之約不敢忘，綠原之夢尚可追。惟願姐姐見信，速來救我於囹圄，得自由，共赴青山綠水。
    青妹在此日日盼望，夜夜祈禱。天下遼闊，人千人萬，能救青者唯姊一人也。盼歸，速來！”
    日月湖隨著方沁的隕落，變成了一片荒蕪雜亂的灘塗。盡管清晨的太陽升起，卻依然感覺不到生機。昨日還映照陽光，水波粼粼的湖麵，今日已經變成渾濁髒亂的坑窪——這恐怕才是這古老客棧遺址的真相。
    而更加荒蕪破敗的則是慕雲實的心。
    慕雲實站在這片荒灘之上，抬頭看著天空——晴天的梧州，竟然也有灰蒙蒙的時候。
    她的麵上滿是淚痕，心如刀絞。小藜對她有著全然信任，即便對手是天帝，也依然相信自己收到信後會前去相救。而她，為何在相尋未果之後，變得那般懦弱不堪，不敢麵對現實，以至於失去了很多機會？
    若是她多去幾次山村，若是她多來幾次梧州？是不是就可以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她不得不離開梧州上天，一個人孤零零的生活；不得不嫁給自己並不喜歡的人並生子，然後一輩子困在天庭；最後無辜死在一場大火之中……
    上天何其諷刺？
    小藜最愛自由，偏偏被困一生；她最是善良，卻偏偏死於陰謀。
    而她，慕雲實，便是那個幫凶。
    “啊……”慕雲實仰天長嘯，聲音穿雲而過，久久回蕩。周邊山中鳥兒聞訊而飛，連梧州城似乎也躁動起來。風將她的頭發吹散，紅衣像旌旗一樣獵獵作響。慕雲實恨不得此刻就衝上九霄，將那罪魁禍首的元魂挖出，問問他，為何要這般殘忍。
    素楝和虞瑾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慕雲實發泄著心中的懊悔和憤怒。他們知道，慕雲實恨少昊，卻更恨自己。可是，事實是，就算當時知道真相，恐怕慕雲實能做的最多的不過是玉石俱焚而已。
    而結局，不會比現在更好。
    許久，慕雲實才冷靜下來。她將小藜的信仔細收好，貼身藏在她懷中。這封信，連帶小藜未曾完成的夢想，成了慕雲實走下去的動力。
    天蒼蒼野茫茫，天地遼闊，而慕雲實卻因為失了牽掛，而感覺到索然無味。少昊已死，方沁已逝，她竟然找不到可以怪罪的人，以此來發泄心中的傷痛。有那麽一刻，她想，要不就跳下這灘塗，死在這火晶石之中。
    可是念頭剛起，下一秒，她便被一隻溫暖的手拉住了。轉頭一看，少女的臉雪白，雙眼如小鹿般清澈，她有一絲的恍惚，是小藜嗎？
    不是，是素楝。素楝緊緊拉著她的手，慕雲實感覺到她纖細的小小的手，有著強大的力量。她看了素楝一眼，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你們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素楝千辛萬苦找到方沁，虞瑾不辭辛勞解除疫病，不就是為了還她一個承諾嗎？如今魔界已經交給霧溪，並映彩映照協助，應該可以順利過渡。而小藜，早已香消玉殞，這世上再沒有她在乎的人了。
    想到這裏，她回頭尋找一人，摩荑。
    “荑兒，是我們該分別的時候了。你回去吧，以後也不要再來找我了。告訴你父親小藜已死，你就好好待在父親身邊，他不會讓你當聖女——他答應過我的。霧溪會看顧你。”
    慕雲實的每一個字，都在訴說著她的生無可戀。或許，此刻在她心中就隻有兩件事——踏遍山河，看遍花草，再追隨小藜而去。
    “不，我不走，慕姐姐，我不走。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摩荑哭著。她從見慕雲實開始，慕雲實從未像今天這般模樣。她總是理智的、果斷的、強大的，不可接近的。
    “你必須走。你二哥不成器，你父親多病。若沒了你，冥界便如仙妖掌中之物。雖魔界相助，但最終要靠自己獨立。”慕雲實想，若是小藜還在，應該也會這樣對她的妹妹講。
    她說完這句話，瞬間便飛升上空，轉眼不見了。而同時不見的，還有虞瑾和素楝。虞瑾意識到慕雲實的厭世之情，在慕雲實準備離開的同時，也帶著素楝追了上去。
    而慕雲實並沒有走遠，她飛到了梧州的城樓之上。那一日，她們逃脫漪園之困的那天，她站在城樓下，看到白衣飄飄的小藜，站在那城樓上。晚霞如血，落在小藜的白衣之上，卻絲毫不能沾染其純潔。她看著小藜不斷地朝下看，最終看到了自己。下一秒，她便不顧一切的、毫不猶豫的從那高高的城牆上跳了下來。
    她是那麽的信任自己。
    “不要！”素楝在她身後，再次抓住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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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雲實深吸一口氣，回頭看著素楝，“你放心，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暫時不會死。”
    是啊，堂堂魔王，怎會從這人間城樓跳下去就死？素楝低下頭，覺得自己確實有些擔心過度了。
    “如今最該做的，就是救出小藜，”中午的城牆格外寂寞，烈日之下寂寂無人。虞瑾的話如平地驚雷，炸開了慕雲實還未平複的心。
    “若我猜的不錯的話，慕青姑娘還在世。”虞瑾接著道。
    話是這樣說，其實虞瑾十分確定，慕青未死。淩波就是玉衡，他的母親——冥界聖女便是慕青，水慶殿妃子。當年雷震天應該是為了還慕青自由，才答應和宴平合作，推翻他一直跟隨的珠子——少昊。而最終功敗垂成，他拚盡最後的力氣將慕青玉衡救出，安排在自己的妹妹雷茵家。
    這一切都說的通了。
    所以慕青沒死，慕青便是伏夷一直尋找的聖女，摩藜——那晚他們在淩府小屋所見的那個“瘋女人”。
    慕雲實的目光如利劍一樣看向虞瑾。她知道虞瑾有他的目的，她亦想有所回報。可是她不能容忍有人拿小藜的生死來來玩笑，談條件。
    虞瑾微微笑著，“我沒有騙你，慕青沒死。此刻應該就在天牢之中。伏夷要啟動四極八柱陣，冥界聖女是其中的關要。據我所知，他一直苦苦尋找聖女，最近才由淩波將軍尋到人，送交天牢。”
    虞瑾並未透露淩波身份。一是因為答應淩波替他保密，二是因為，此刻的慕雲實，恐怕一下子無法承受這般變故。若她得知，小藜的親子要將她送至死牢，灰飛煙滅，那恐怕這位魔王此刻就要飛到天上，將他的腦袋擰下來。
    而當務之急，並不是私仇，而是天下的生死。
    慕雲實將信將疑。不過，她早就決定，在完成小藜心願之前，要先還眼前兩位的人情。
    此刻麵對虞瑾突如其來的消息，她雖覺得可疑，卻寧可信其有——若小藜還活著，讓她做什麽都可以。
    “你需要我做什麽？”慕雲實早卸下了魔王的權威，此刻的她隻是一個希望找到妹妹的姐姐而已。
    虞瑾沒料到，慕雲實的態度竟然轉變的如此之快。他有些吃驚，也對慕雲實的突然卑微態度感到不自在。
    “出門在外，我就尊稱一聲慕姑娘。”虞瑾微微拱手以示尊敬，“我們現在就想你好好休息。”虞瑾說完，對著素楝微微一笑。
    素楝亦會心一笑，轉而對慕雲實道，“慕姐姐，你需要休息。待你休息好，我們便將所有的事情都告知你。”
    慕雲實看著天真的少女，恍惚是小藜。經此接二連三的大消息，她確實有些體力不支，身心全靠一口氣撐著。
    此刻，站在這城牆之上，看到身邊的虞瑾和素楝，她覺得十分慶幸。在她最脆弱的時候，身邊竟也有可靠的朋友可以，可以暫且讓她大夢一場。
    她突然覺得日光是如此晃眼，照得她頭暈目眩，她實在是太累了。
    素楝站在她身後，剛剛好扶住了暈倒的慕雲實。周邊偶爾有好事者，悄悄朝他們看來。眼見一個白衣少女，扶著暈倒的高大紅衣女子，而旁邊的男子，竟然冷眼旁觀……實在是，天下奇觀。
    可是，誰又能想到，如此孱弱的紅衣女子，竟然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魔王？
    當然，他們也想不到，為何那小小的白衣女子，可以輕而易舉的將那紅衣女子背起而健步如飛——因為有人在暗中使勁兒，源源不斷輸送靈力。
    三人因為不俗的氣質和麵貌，加上這特別的組合，走在梧州的大街上格外顯眼。i走過兩家客棧，他們看到身體並不好的異鄉人慕雲實，都不敢讓他們住店。直到他們路過梧州最大的客棧——好運來。
    她定睛再看，確實就是上次找人之時路過的“好運來”。
    “咦，怎麽換了名字？”素楝納悶。那高大的門匾上赫然寫著“無憂客棧”四個字。
    她騰出一隻手擦了擦眼睛，確實沒看錯。
    此時，從客棧裏出來一個穿富貴的胖子，看樣子四五十歲，應該是這客棧的東家。她想著，完了，看這樣子就不像是個十分有同情心的人。
    可是下一秒，卻又讓她對自己的狹隘而愧疚。
    “客官，住店？”老板滿臉堆笑，仿佛自己不是帶著病人入住的店客，而是腰纏萬貫的財主。
    “呃，呃，是的，三個人。”素楝有些懵。
    “那敢情好，我們剛好剩了三間上房。”任誰看，都覺得老板的笑有些刻意。
    三間上房，素楝心想，我們也不是有錢的主啊。不過慕姐姐需要休息，眼下除了這裏就隻能去虞梓府上了……她一咬牙，狠下心來，伸出一個手指，“一間？”
    老板把素楝手一拿，輕輕放下。
    “有人早就付錢了，三間上房，早就準備好了。”老板說著，便引三人進了屋。素楝心想，不知是哪個大善人。她想起來的時候，似乎也有人搶著付錢。
    她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臉，她是挺美的，但是也不至於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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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瑾敲了敲她的腦袋，“想什麽呢！”
    素楝裂開嘴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背著慕雲實走了一路，即便有靈力加持，她的臉上還是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頭發也扁的淩亂。此刻再加上這樣的一個笑容，活脫脫的一個傻大姐。
    虞瑾見到她這般模樣，也不由得笑了。
    她是真傻，如此安排，還能有誰呢？虞瑾左右張望，希望能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但是卻終究沒能找到。他看著奔忙在前的背著慕雲實的素楝，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憐惜和感動——素楝，她真的很好。
    虞瑾趕忙跟上去。這客棧富麗堂皇，最好的房間在裏麵的單獨的院子中。老板親自將他們引到內院，竟是布置十分精巧的江南花園模樣，素楝來不及細看，隻想早點讓慕雲實舒舒服服的躺著。
    虞瑾倒是覺得，這裏的布局竟然有幾分像幻花島的青荷院，又有幾分像是在天上暫居的小院兒——比如那花藤架。不過開著的不是星星花，而是橙色奔放的淩霄。
    院中是三間兩層的房子。中間的那一間還有半間的閣樓。二樓都有陽台。院中是一棵巨大的梨樹，秋日裏早落了葉子，光禿禿的，卻別有意趣。
    素楝將慕雲實安置在二樓朝南的房間裏，房間內布置清雅，幹淨整潔，是難得的舒適。素楝將慕雲實安置好後，剛想出去置辦些衣物藥品，便有人敲門。原來是虞瑾，並一個小廝模樣的人。那人手裏端著的，正是素楝想要的。
    “這是掌櫃讓我送來的，兩套新的衣裳，還有一些安身的湯藥和補品。小姐的房間就是中間這一層，已經讓人準備了湯浴。”小廝口齒伶俐，長得也頗為喜慶，說起這話來，更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還是那位貴客付錢嗎？”素楝好奇，到底是哪位大善人。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新來的。聽他們說，這家店也是前不久才換了主人。”小廝撓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
    “莫不是阿梓？”素楝看著虞瑾，“他發財了？”話音剛落，卻又覺得不太可能。
    “不要想了，你先去洗漱換衣服，我在這門外守著。”虞瑾道。
    素楝這才覺得身心疲憊。連日來她一人守著情況並不算好的方沁，雖努力堅強去，卻免不了心慌難過。此刻，一切都過去了，她才發現自己真的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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