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星落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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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時安微微別開目光,剛剛留下的淚痕幹涸地漆在麵上,像緊繃纏繞的膠帶,箍得他喘不過氣,灰藍自然光下,那道幹巴巴的痕跡一直延伸至oega精巧的鎖骨之下,像是網住了他最脆弱的咽喉。
他與顧淮相識二十年有餘,前十年竹馬繞梁,總角之宴,後十年愛愧交織,情深難許,在嫁於秦重的那五年裏,他對顧淮是心懷愧疚的,始終認為是自己意誌不堅,背叛了那段年少熾熱而純淨的戀情,哪怕如今知曉其中緣由,他對顧淮也是愛多於憎,他恨不起來他。
厲時安學著顧淮剛剛的模樣,放空目光望著窗外西沉的太陽,不遠處皎皎彎月將升未升,是難得的日月同輝景象,他試圖去體驗顧淮剛剛的情緒,麵龐在日月交替中忽明忽滅,犬牙輝映。
半晌,他抬指抹掉眼底漆著的淚痕,那道蜿蜒的網自顴骨詭異折斷了,厲時安也感到心鬆了一塊,微妙的束縛感消失無蹤,他終於輕笑一聲,問顧淮:“你恨他們嗎?”
顧淮回答的非常快,也很簡潔,他說,恨。
聽到這個回答,厲時安指尖輕顫,他回過頭,看了顧淮一眼,無他,這句恨說的太輕了,沒有重量,甚至沒有感情。
顧淮這時已經站起身,繞過床鋪走到了靠窗那側的床邊,厲時安就坐在這,兩隻小腿鑽出被窩搭在邊緣,見顧淮走進,下意識把腿往被子裏挪了挪,緊接著外側那條腿就被顧博士攥住了,再被嚴嚴實實掖進細軟布料裏。
腳踝還留著殷紅的指印,和顧博士的大掌嚴絲合縫,這緋靡景象讓厲時安繃了繃小腿,顧淮收手時指尖有意無意掛過oega平滑的腳背,似愛撫似警告。
蓋好,他說。
厲時安仰頭瞧著顧淮高大的身影,他披著鬆鬆垮垮的咖色絲綢睡袍。領口大咧咧敞開,露出半個健碩的前胸,好在袍帶係得還算板正,卻也因緊束而令其下凸起明顯,他知道顧淮沒動情,這僅僅是靜息狀態下,厲時安突然不合時宜地想,秦家人雖說都是豺狼虎豹,卻也真真是豺狼虎豹。
數代人優勝劣汰積累下的優質基因,屬實非人哉。
顧淮和厲時安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碰撞了下,顧博士身軀背著光,愈發暗沉的光線令厲時安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聽見男人依舊平靜的聲線:“我恨秦家,五歲那年,我的母親用她最熱愛的化學知識手造炸藥,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她選擇死亡,不僅僅是因為秦家,也是因為我。”
“因為你?”
“是,因為我,因為她想殺我。”
“…什麽?”厲時安愣住了。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下來了,灰禿禿透不進半絲光,渾濁厚重的雲層將月亮密不透風的遮住,世界像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
顧淮筆管條直地站在那,他身軀隱入濃稠的夜裏,半寐不明地瞧不清楚,但厲時安麵龐正迎著巨大的飄窗,借著微弱的光明,一切細微反應盡入他眼。
“三歲那年,我偷偷對秦老上將的任務車輛動手腳,令車輛刹車失靈,高大的悍馬一腦袋紮進了沙溝裏,秦老先生腦部遭受重擊,肋骨斷了三根,多處軟組織挫傷,在搶救室待了一天兩夜。”
“四歲那年,我在秦老夫人的妝匣中做手腳,令其臉部潰爛腐蝕,至今隻能掩麵示人。”
“五歲那年——”
厲時安皺緊眉頭,簡直覺得自己幻聽了,顧淮正用著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著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喉結艱澀地動了下,隨著他的動作,顧淮的講述戛然而止。
他倏爾緊張起來。
“那時我想,他們都死了。我的母親是不是就不會再哭了?”
厲時安忍不住捏緊身上的被單,胸腔裏那塊肉像是被人攥死,又狠狠丟進深不見底的懸崖中,凜冽的冷風裹挾著巨大的失重感襲來,讓他心悸到呼吸困難。
而身為當事人的顧淮卻仿佛完全不受影響,依舊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地講述著,他說,在他再一次妄圖對秦老上將下手時,茉莉終於忍不住了,她大罵自己的兒子是個怪物,像個癲狂的老婆子一樣死死抱著年僅五歲的顧淮,點燃了自製的炸藥,試圖讓自己與年幼的孩子共赴地獄。
“在巨大的爆破聲襲來之前,我聽見她對我說——不要被仇恨蒙蔽雙眼,阿淮,母親對不起你,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誤入歧途,我今天死在這,也算求仁得仁,落個解脫,若說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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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隻遺憾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母親對不起你。”
“但也罷了,罷了,讓一切都結束吧,讓火焰和硝煙焚盡一切愛恨情仇,我什麽都不要了,隻想幹幹淨淨,什麽也不留地離開這人世間。”
雲層移開些許,顧淮有半張臉落進了厲時安眼中,男人高挺的鼻梁下凹出大片陰霾,顧淮微微低首,或許是話說的太多,他有些口幹舌燥,便抿了下唇,頓了頓才繼續說:“可惜我讓她失望了,我既沒有如她所願死在那場爆炸裏,也沒有如她所想放她幹幹淨淨離開人世間。”
“我逃出了秦家,我要向秦家報仇。”
厲時安唇瓣囁嚅片刻,他想說點什麽,但語言在這一刻如此蒼白無力,最終他什麽都沒說,隻是不忍卒睹地閉了閉眼。
下一秒,一隻大手毫無預兆地撫上了他的麵龐,那甚至不能說是撫摸,隻是虛虛搭在那,四指籠著耳蝸,拇指搭在眼下,厲時安眼簾微顫,剛想睜開眼,就感到涼玉般地指腹隔著點距離,在他緊閉的眼眶上掠過,輕輕刮過他纖長濃密的睫羽,有點癢。
厲時安微微屏息,不禁睜開了眼。
顧淮依舊維持著筆挺的站姿,隻是抬起了右手,頭顱也往他這邊側了側,平淡如水的目光款款注視著他,厲時安抬起手,握住了顧淮搭在自己耳側的手,緩緩收攏。
這四根指頭涼的驚人,不似情時的火熱,也不似素日的溫良,就是單純的冰冷,冷得他心尖都微微顫抖。
他想捂熱這隻手,便用力去攥。
顧淮短促地笑了下,回握住他的手,原本淡漠的調子也加進去三分柔情:“後麵的事情,你大概知道。”
“我雖沒聽母親的,卻也因她的死亡而冷靜許多,沒再做蠢事,再後麵我就遇到了你——安安,”說出‘安安’這兩個字時,顧博士明顯柔和了輪廓,蘊著濃濃的笑意和溫柔愛戀,像堅冰消融,萬物醒蘇:“我在暗無天日的深淵中,見到了一輪初升的驕陽,如火如荼,熱烈溫暖。”
厲時安放緩呼吸,清晰地聽見,在顧淮這句話落地那一瞬,耳畔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響,那是他快要跳出胸腔的心髒。
顧淮……
我從不曾知曉這些。
顧淮抬首看來,恰逢撥雲見月,皎皎光輝灑落,厲時安看見他的眼眸,如月之華,如日之耀,熠熠星光,顧影流連,一時失語。
顧淮笑著,言語潺潺:“這輪朝陽驅散陰霾,一度曾讓我想放棄心中那些猙獰的仇恨。”
一度…曾?
厲時安心沉了沉,他看見顧博士流光瀲灩的眸緩緩染上陰影,借著窗外又一次移向月中的黑雲,沒由來的想讓那朵雲移得慢點,再慢點。
可惜天河日月之盈虛,山川河流之走勢,哪裏是人力可以鬥轉的呢?
那抹晦暗終究吞噬了光明,顧淮再次沉冷的聲線刺痛了他的神經:“五歲那年,我逃出了秦家,二十歲那年,秦重背叛了我。”
二十歲那年秦重背叛了顧淮什麽,他們都心知肚明,這成了厲時安身上祛不掉疤,也成了顧淮心間拔不掉的刺。
“或許你不知道,我曾與我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有過一段兄友弟恭的過往。”顧淮輕歎口氣,繼而又輕嗤道:“但這都不是最可笑的。”
厲時安用另一隻胳膊撐直身子坐起來,久久看著顧淮,他猜到顧淮想說什麽了。
“最可笑的是,這柄正中我眉心的槍支,竟是我自己遞出去的。”
大一那年,身為舍友的厲縛明無意中得到了他遺落的信息素誘導劑初代樣本藥劑,自從命運的齒輪無聲轉動,秦厲兩開啟了長達家數年的恩怨糾葛、情權交織。
此後反叛軍戰爭打響,因沉珂事件一心爭權奪利的厲縛明自告奮勇,衝在槍林彈雨第一線,他結識秦重、利用秦清,擅自研究信息素誘導劑,並被彼時任軍事副指揮使的秦重少將發現。
秦重知曉該藥劑功效,開始蓄意接近厲家,並與顧淮關係愈發親近,在顧淮敏感的身份和秦重的刻意誘導下,顧淮成為聞家心頭之患。
與此同時顧淮望穿時代大勢。利用聞家掩護意圖在不被秦家懷疑動機的前提下,徹底自毀腺體,變成beta從秦家的監視中逃脫,著手布局謀劃推翻apha世家壟斷計劃。
不久後顧淮身陷囹圄,數月後安全切除腺體金蟬脫殼,厲時安在顧淮消失期間分化成oeag,竟與秦重匹配度高達98,秦重設計巧取豪奪,逼迫厲家嫁子。
陰差陽錯,悔之晚矣。
話至最後,顧淮的聲音透著深深的疲倦,他半跪上床,將厲時安緊緊抱緊懷裏,嗓音幹澀諷刺:“因為兒時經曆,我自小便瘋了魔似的渴望權力,渴望變強,渴望屹立於萬萬人之巔,我恨透了被欺辱、被辱罵、眼見親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卻無能為力的那種渺小之感,我厭惡一切弱小與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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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為我無堅不摧,我無所不能。”
“我也以為她死之後,便在沒什麽能再入我之心,傷我之切,”顧淮高大的身軀蜷縮在oega不算寬大的懷抱裏,瞧著滑稽又可憐,他把頭埋進厲時安的頸窩,露在外的肩胛微不可查得顫抖著:“卻沒想到,我為秦家準備的兩把利刃,最終都刺向了我自己的心口。”
十八歲那年,研製出信息素誘導劑,致使厲家出現在大眾視線。
二十歲那年,謀劃割除腺體擺脫秦家,利用時代大勢推翻apha壟斷,卻因錯失厲時安分化,被秦重趁虛而入。
這許多年,這許多苦,他沒有一秒肯原諒自己、放過自己,更誓不肯原諒秦家。
“對不起——安安,”他說:“這些…我始終不敢告訴你。”
厲時安陣陣恍惚,他攬著男人健壯的脊背,大半個身子都被壓進了床頭,幾乎要倒下去,他抬起頭朦朦朧朧往外瞧去,雲層不知何時已藏了起來,僅有的那一輪彎月也離奇消失了,仿佛今日無星、無月、也無風。
天空黑壓壓一片,像深淵大口,要將他的心肝脾肺胃一股道吞噬進去,攪個七零八落,星落雲散。
忽然,他想到了什麽,驟然驚醒,厲時安艱難抽出一隻手緊緊拽著顧淮的臂膀,用力到虎口發疼,他聽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音也止不住發抖:
“顧淮…顧淮,你——這東西是你做的對不對?你早就知道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對不對!?”
“你是不是有辦法!你一定有辦法——阿淮,你,你救救他們好不好?”
“你救救他們…救救他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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