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策馬行至真定府郊外時，暮色已染透了半邊天空。
    城門外那棵百年老槐樹依然挺立，枝椏上層層疊疊的紅布條在晚風中輕揚——那是去年大疫時，百姓們為祈求平安係上的，如今已褪成深淺不一的暗紅色。
    暮色將她的白衣鍍上一層暖金。雪兒翻身下馬，指尖輕輕撫過樹幹上那道深深的劍痕——任冰當年為劃分隔離區所刻的標記。
    樹皮已沿著傷痕邊緣開始愈合，卻仍能感受到那一劍蘊含的力道與決絕。
    當她的指尖滑至刻痕底部時，突然頓住。她俯身細看，隻見一個工整的“冰”字旁，歪歪扭扭地刻著個“等”字，筆畫稚嫩卻認真，像是有人握著孩童的小手一筆一劃耐心教導的。
    雪兒的呼吸驟然凝滯，這分明是任冰的筆跡，可去年她被表哥段少陽強行帶離真定府時，任冰明明連營帳都未曾踏出一步。
    晚風穿過槐樹葉隙，沙沙聲裏仿佛夾雜著任冰低沉的嗓音，“雪兒姐姐定會回來看妞妞的。”
    一陣清脆的鈴鐺聲突然打破了她的恍惚。雪兒轉身，看見妞妞蹦蹦跳跳地牽著老嬤嬤的手走來，小女孩手腕上那串用箭鏃改製的鈴鐺正叮當作響。
    雪兒下意識往樹後躲去，卻聽見妞妞用稚嫩的聲音問道，“嬤嬤，任叔叔刻的字還在嗎？他說等雪兒姐姐回來就能看見......”
    “在的，在的。”老嬤嬤笑著應和，牽著妞妞朝老槐樹走來。
    雪兒還未來得及避開，妞妞已經眼尖地發現了她。“姐姐！”小女孩驚喜地叫出聲，像隻歡快的小鳥般朝她撲來。
    雪兒急忙屈膝蹲下，白衣在塵土中鋪展如蓮。妞妞溫軟的小身子撲進懷裏時，帶著陽光曬過的棉布和皂角的清香，小手如藤蔓般緊緊纏住她的脖頸，令她心頭驀地一軟。
    “妞妞的記性真好。”雪兒不自覺地放柔了聲音，指尖輕輕拂過小女孩發間翹起的碎發。
    “老天爺，還真是雪兒姑娘！”老嬤嬤驚喜地拍著手，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雪兒抱著妞妞起身，對老人家淺淺一笑，“婆婆安好，我正打算進城去看妞妞呢。”
    老嬤嬤的目光在樹皮刻痕上停留片刻，又飛快移開，“這可真是趕巧了，不如一道回去？”說著伸手便要接過妞妞。
    “不要嘛！”妞妞突然扭身，整個人像隻樹袋熊般掛在雪兒身上，小臉埋在她肩頭蹭了蹭。忽又想起什麽似的掙紮著要下地，雪兒剛鬆開手，就被一隻汗津津的小手緊緊攥住。
    “雪兒姐姐看！”妞妞拽著她轉向樹幹，踮起腳尖指著那道劍痕下的刻字，眼睛裏盛著碎金般的夕照，“任冰叔叔教的，我學了好久呢！他說......說姐姐回來就能看見......”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幾個字幾乎含在了嘴裏。
    雪兒的手指輕輕撫過妞妞柔軟的發絲，笑道，“姐姐看到了，妞妞的字寫得真好。”
    老嬤嬤彎腰牽起妞妞的小手，“妞妞啊，咱們請雪兒姐姐回家吃飯好不好？阿娘今天蒸了你們最愛吃的桂花糕。”
    妞妞聞言眼睛一亮，小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卻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仰起臉，“那任叔叔呢？”她拽了拽雪兒的衣袖，聲音裏帶著天真的執拗，“他說過要和姐姐一起來的，還說......還說這次要教我寫‘雪’字......”
    小女孩說著突然鬆開手，從懷裏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帕子。她小心翼翼地展開，裏麵包著一截折斷的墨條——正是任冰平素隨身帶著的那塊鬆煙墨，斷口處還留著幾個小小的牙印。
    雪兒緩緩蹲下身來，與妞妞平視。她輕柔地將墨條重新包好，塞回妞妞的衣襟裏，“任叔叔有要緊事在忙呢，過些日子就來看妞妞。不如......雪兒姐姐先教你寫字，等任叔叔來了，給他個驚喜好不好？”
    “好呀好呀！”妞妞拍著小手雀躍起來，腕間的鈴鐺叮咚作響。她一手牽著雪兒，一手拉著嬤嬤，蹦蹦跳跳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快走快走，回去教。”黑玫瑰安靜地跟在後麵，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雪兒下意識地側目望向義莊的方向。暮色中，那座曾經擠滿病患的建築如今門窗緊閉，簷下的銅鈴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卻再聽不見往日的呻吟與咳嗽。
    老嬤嬤忽然開口，“任大人和雪兒姑娘啊，真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轉世。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比你們更般配的......”
    雪兒低眉淺笑，夕陽的餘暉恰好掠過她如玉的耳垂，將那抹緋色染得愈發嬌豔。
    她抬手將一縷碎發別至耳後，卻不小心碰到了發間那支要簪——正是去年任冰在義莊守夜時，為她削的，簪尾還留著兩道淺淺的刻痕，是他困極打盹時失手劃的。
    妞妞突然仰起小臉，眼睛亮晶晶的，“任叔叔說，等姐姐回來，要帶我們去放河燈！”
    雪兒正要回應，突覺身後老槐樹的枝椏上，七片枯葉以北鬥七星的陣型微微震顫。
    她呼吸一滯，心知來者不善，雪兒蹲下身替小女孩係緊鬆開的衣帶，“妞妞乖，先跟嬤嬤回家看看阿娘的桂花糕蒸好了沒有，姐姐有些朋友要招待。”
    老嬤嬤渾濁的眼睛驟然清明，枯瘦的手一把攥住妞妞的手腕，“老婆子這就去叫大奎他們來幫忙拾掇茶水。”
    她故意把“拾掇”二字咬得極重，腳步卻穩得像年輕了二十歲——去年疫情時，正是她帶著真定府的婆姨們照顧起居。
    雪兒背對著老槐樹緩緩起身，身後枯葉的震顫突然靜止，空氣裏漫開鐵鏽般的血腥氣。妞妞被嬤嬤拽著走出十餘步，突然回頭喊，“姐姐要快些來！桂花糕涼了會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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