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籠罩著隆中的山野。黎生踏著濕潤的泥土小徑前行，靴底碾過碎石發出細碎的聲響，今天黎生特地誰都沒帶，準備前往諸葛涼的居所。
    昨夜與諸葛涼的一席談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個少女眼中超越年齡的睿智光芒，令他輾轉難眠。
    目光落在前方若隱若現的白牆青瓦上。晨霧中，諸葛家的院落宛如水墨畫中的景致，簷角飛翹的輪廓在霧氣中若隱若現。他整理了一下被露水打濕的衣襟，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
    "吱呀——"
    院門應聲而開，昨日那個圓臉小丫鬟正拿著竹帚清掃石階。見到黎生，她驚得竹帚脫手，在青石板上彈跳兩下。
    "黎、黎縣令！"小丫鬟慌忙行禮，發髻上的木簪差點滑落，"小姐正在後園...我這就去..."
    "不必通報。"黎生溫和地擺手，"我自去尋她。"
    穿過回廊時，黎生注意到廊柱上刻著的《誡子書》片段。字跡清峻挺拔，墨色已有些褪色，顯然有些年頭了。他駐足細看，發現落款竟是"諸葛珪"——這應該是諸葛涼亡父的手筆。
    後園的薄霧中，一個素白的身影正在梅樹下踱步。諸葛涼今日未束發，青絲如瀑垂落腰間，手中捧著一卷竹簡念念有詞。晨風吹動她的衣袂，宛如畫中走出的謫仙。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
    少女清越的誦讀聲戛然而止。她似有所感地轉身，在看到黎生的瞬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作盈盈笑意。
    "黎縣令晨訪，可是昨夜星象有異？"她將竹簡收入袖中，指尖還沾著未幹的墨跡。
    黎生注意到石案上攤開的《論語》批注本，密密麻麻的朱批幾乎蓋過了原文。他不由想起史書中記載諸葛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的往事。
    "比星象更重要的，是姑娘昨日未答之問。"黎生拂去石凳上的落葉，"敢問姑娘平生之誌？"昨日黎生問其誌向，對方隻是笑笑，並未說話。
    諸葛涼睫毛輕顫，袖中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竹簡邊緣。一隻紅嘴藍鵲落在梅枝上，震落幾片將凋未凋的花瓣。
    "嚐聞伊尹耕於有莘之野..."少女突然開口，聲音如清泉擊石，"樂毅仕燕，先主三顧..."她抬頭直視黎生，"涼雖不才，願效古之賢士。"
    黎生目光一凝。這分明是《出師表》中"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的翻版。他深吸一口氣，晨風帶著梅香湧入肺腑。
    "巧得很。"他緩緩起身，衣袖帶起案上幾片花瓣，"昨夜觀星，偶得四句..."
    諸葛涼微微偏頭，一縷青絲滑落肩頭。黎生負手而立，望著遠處霧靄中的山巒，一字一頓道：
    "為天地立心。"
    少女的瞳孔驟然收縮，手中的竹簡"啪"地落在石案上。
    "為生民立命。"
    諸葛涼猛地站起，衣袖帶翻了硯台。墨汁在素白的衣擺上暈開，她卻渾然不覺。
    "為往聖繼絕學。"
    "哐當"一聲，銅製的筆架被撞落在地。少女踉蹌上前兩步，素來沉靜精致的麵容此刻竟有些扭曲。
    "為萬世...開太平。"
    最後四字落下時，諸葛涼已跪坐在地。她的手指深深陷入肉掌，肩頭劇烈顫抖。那隻藍鵲驚飛而起，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青色的弧線。
    "這...這是..."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這。。是您所作？"
    黎生俯身拾起滾落的毛筆，筆杆上還殘留著少女掌心的溫度。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黎生將筆輕輕放回案上，"姑娘不妨說說，這四句可還入得眼？"
    這橫渠四句，可以說是完全戳中了諸葛涼的心窩。
    諸葛涼突然抓住黎生的衣袖。墨跡斑斑的手指在月白色的衣料上留下觸目驚心的黑痕。她的眼睛亮得嚇人，像是要把麵前的人看穿。
    "第一句言天道，第二句言人道..."她的語速越來越快，"第三句承先賢，第四句啟後世..."聲音突然哽咽，"二十字...道盡聖賢千年未言之誌..."
    黎生輕輕掰開她顫抖的手指，發現少女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四道血痕。他取出手帕，仔細擦拭那些滲血的月牙形傷口。
    "所以..."他故意拖長聲調，"姑娘之誌？"
    諸葛涼突然笑了。這個笑容如此明亮，仿佛撥雲見日的朝陽。她甩開黎生的手，踉蹌著奔向書房。片刻後，抱著整整一摞竹簡回來，"嘩啦"一聲全數傾在石案上。
    "建安三年，涼批《孫子兵法》十三卷。"她抓起一卷竹簡，"此處言"上兵伐謀"，我注"謀之根本在民心"..."
    又抽出一卷："《管子》批注，"倉廩實而知禮節"旁，我寫"故聖王先富民後教民"..."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竹簡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最後抓起那卷沾了墨跡的《論語》，指著其中一行朱批："看這裏！"為政以德"旁我注"德者，天地之心也"..."
    聲音戛然而止。諸葛涼像是突然被抽走全身力氣，跌坐在散亂的竹簡堆中。她仰頭望著黎生，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原來...早就有人..."她哽咽著指向自己的心口，"把我這裏...想說的話...都說盡了..."
    黎生彎腰拾起一卷《孟子》批注。在"民為貴"的段落旁，少女用朱砂寫著："故立命之道，在製民之產。"字跡力透簡背。
    "三日後辰時。"他突然開口，"我派車馬來接姑娘。"
    此時兩人已無需他話，諸葛涼已然認定眼前之人必然就是她這輩子的主公！
    諸葛涼胡亂抹了把臉，墨跡在臉頰上拖出長長的黑痕。她掙紮著要行大禮，卻被黎生按住肩膀。
    "這些..."黎生指著滿案竹簡，"就是最好的大禮。"
    離開時，晨霧已散。黎生回頭望去，看見諸葛涼仍跪坐在梅樹下，手中捧著剛剛記錄下的橫渠四句，晨光為她鍍上一層金邊。風過處，梅瓣如雪紛飛，有幾片落在她散開的青絲上，宛如星辰墜入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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