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番外-蘇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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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蘇裕

    蘇裕第一次見到顧棉的時候是一個冬天,屋外的雪厚厚積了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他玩的開心忍不住在院子裏多跑了兩圈,腳下的鹿皮靴子沾滿雪絮,阿娘站在屋簷下溫柔喚他“裕兒,來。”

    蘇裕舍不得這滿院子白皚皚踩起來還會叫的雪,可他雖小卻也知道要聽阿娘的話,歪頭想了想又使勁兒踩了幾腳過了癮,這才小跑著呼哧呼哧撲進阿娘懷裏。

    顧姨姨生了個小妹妹,裕兒想去看一看嗎?”

    想!”蘇裕想了想,點頭道。

    其實他不知道什麽是小妹妹,可阿娘說起她的語氣那麽溫柔讓他忍不住想,那個叫小妹妹的東西一定很好。

    顧姨今天沒有像以前那樣抱他,阿娘說顧姨剛生了小妹妹身子弱,讓他自己去找小妹妹玩。

    蘇裕順著阿娘指的方向看去,屋子一側的地上鋪著厚厚的氍毹,氍毹上一個小小的團子在爬來爬去,阿娘說那就是小妹妹。

    蘇裕往近前走了走,小小的團子似乎看到了他,坐在氍毹上看了他半晌,突地小嘴一咧,咿咿呀呀不知說了什麽,手腳並用朝著他爬過來。

    她穿著粉白小襖,裹成圓滾滾一團,真像個糖丸子,蘇裕想。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正拽著他的衣擺努力想站起來,身後的侍女張著雙臂屏著氣隻等著她脫力摔倒的時候能立即扶住。

    可她爭氣的很,竟這般拽著他的衣擺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那兩名侍女高興極了,轉頭喊道“夫人夫人!娘子站起來了!”

    顧姨笑了,阿娘也笑了,屋子裏的人都很開心,變著法兒的誇她。

    許是知道她們在誇她,粉白的糖丸子咯咯笑了出來,兩隻眼睛彎成月牙兒,小小的鼻子皺起來,嘴巴微張,蘇裕正好看到裏麵粉紅的牙床,他不由自主的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她嘴邊,她似是把這當成了什麽好吃的,小嘴含著他的手指吸了吸,舌頭掃過他的指尖。

    蘇裕突然很開心。

    那時候顧棉九個月,蘇裕也才四歲。

    四歲尚是不易記事的時候,許多記憶隨著年歲慢慢長大漸漸變得模糊,可這件事卻越來越清晰,甚至,蘇裕偶爾還能想起當時被那糖丸子含住手指的感覺。

    濕濕的,熱熱的,軟軟的,癢癢的。

    阿娘告訴他,要保護小妹妹,不能欺負她。

    不會的,蘇裕想,糖丸子那麽小,他不會欺負她,等她長大一些吧。

    可過了幾年,她長大了,他卻不舍得欺負她了。

    三歲的時候,糖丸子有了名字。

    顧棉。

    阿棉。

    蘇裕把這兩個字反複在舌尖滾了好幾遍,心裏突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怪異的感覺。

    七歲的小男孩還不知道,什麽叫心霎時就軟的一塌糊塗。

    三歲的糖丸子,哦不,應該是三歲的阿棉,她已經會跑,雖然時常會摔跤。

    七歲的蘇裕正是愛玩的時候,每日和族中同齡的堂兄弟到處跑,旁的孩子總會弄的身上髒兮兮一片,他卻不會,月白小錦袍總是幹淨齊整。

    或許因為這個,阿棉很喜歡和他玩,總是跟在他身後,邁著兩條藕節般的小短腿噔噔噔的拚命追著他。

    三歲的小女孩粉妝玉砌,一雙眼睛懵懂透亮,眨啊眨的像是要眨進人心裏,蘇禕蘇祁兩兄弟很喜歡她,想要她跟他們玩,可阿棉不肯,她隻願意跟著他,有時候離他遠了些她便哭,任是蘇禕蘇祁把所有好玩的玩意兒擺在她跟前,她照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隻要看到他,她就破涕為笑。

    那時候蘇家的孩子幾乎都進了私塾,留著山羊胡的先生總是板著一張臉,手裏的戒尺不知敲過蘇禕蘇祁多少遍,可從來沒挨上過蘇裕的手,甚至,先生會撚著胡須對著蘇裕笑。

    身邊的長輩一個個都在誇蘇裕,就連他們阿娘也總讓他們學學蘇裕,蘇禕蘇祁越來越不喜歡蘇裕,這次竟然顧棉這個小丫頭也隻要蘇裕不要他們,蘇禕蘇祁不喜歡的人又多了一個顧棉。

    於是蘇裕總看到蘇禕蘇祁在欺負糖丸子,看著糖丸子臉上掛著的淚珠,蘇裕覺得很心疼很生氣,他跟蘇禕蘇祁兩兄弟打了一架,蘇禕蘇祁兩個人都沒能打過他一個,他被阿耶狠狠抽了十竹藤,阿娘心疼的直掉眼淚,可他到底沒說為了什麽打架。

    蘇裕趴在床上養傷的時候顧姨帶著阿棉來看他,小小的姑娘穿著妃色襖裙梳著雙丫髻,像極了祖母佛堂中觀音娘娘座下的童子。

    旁的孩子三歲的時候也這般漂亮嗎?蘇裕下巴抵著妝花迎枕愣愣的想。

    糖丸子到了跟前,二話不說先紅了眼圈,眼眶裏噙著一泡淚,眼睛一眨就落了下來,軟軟糯糯的聲音帶了哽咽,像是後廚的於嬸做糯米丸子時多放了些水,黏糊糊的扯不清“裕哥哥疼不疼?”

    疼,好疼。”他本想說不疼,可不知怎麽到嘴卻變了。

    阿棉給裕哥哥吹吹就不疼了。”

    小姑娘吃力的踮起腳趴在床邊對著他背上的傷口輕輕吹氣,細細柔柔的氣息拂在背上,蘇裕眯著眼睛慢吞吞的想,還算糖丸子有良心。

    又過了兩年,顧棉五歲,五歲的小姑娘身量稍稍拔高,不再是圓嘟嘟的一團,不過她還是和從前一樣,鎮日跟在蘇裕身後喊他“裕哥哥”。

    裕哥哥你看!阿娘給我做的新衣裳!”

    裕哥哥你看!塘裏的花開了!”

    裕哥哥!你等等我!”

    裕哥哥……”

    五歲的小姑娘不再跟從前似的動不動便哭,卻也依然嬌滴滴的受不得一丁點兒委屈,蘇裕拿她一點兒辦法沒有,隻得事事順著她。

    族裏的叔伯時常打趣他“裕兒長大定是個疼媳婦的!”

    哪還用等到長大,他一直把她捧在手心疼著寵著。

    可惜他沒能等到她長大。

    那年秋天,阿耶被調往登州,蘇裕和阿娘同去,臨走那日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攥著他的衣擺不肯放手,直到他保證一定會回來她才放開手。

    他那時想得容易,不過幾年而已,等他回來,等她長大……

    在登州那七年,蘇裕見過許多女子,環肥燕瘦溫婉嫵媚皆有,可從來沒有一人能像她一般讓他念念不忘牽掛不已。

    耳邊那句“裕哥哥”一日比一日響亮,終於,祖母大壽,他隨雙親回到宋州。

    在馬車上,他想了許多,也終於忍不住跟阿娘挑明心意,阿娘素來喜愛那丫頭,當即便決定待祖母壽宴之後便將這件事擺上台麵。

    蘇裕便懷著滔天的欣喜一日日靠近宋州,再見到她。

    她依偎在祖母身旁,周身透著靈動,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不知跟祖母說了什麽,惹得祖母輕點她的額頭。

    十二歲的小姑娘嫩生生的花兒一般,他遠遠看著,想要把她摘回家的念頭愈發濃烈。

    卻沒想到,她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他——

    你很好,可我不能嫁你,不能,也不想。”

    你可知道我當初為何會從假山上跌下來?大家都以為我是自己不小心掉下來的,可你該去問問蘇禕蘇祁!看看他們怎麽說!”

    是與不是,你自去問問便知道了!”

    ……

    她從假山上墜下一事他早已知曉,不過那時隻以為是她貪玩不慎,誰知竟是蘇禕蘇祁兩兄弟所為!

    逼問出當日情形,蘇裕把自己關在書房中整整一日,卻發現就算這樣他也不想放開她,他還是要娶她,蘇禕蘇祁做出那樣的事是他們蘇家虧欠與她,他日後定會好好補償她,再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可她阿耶不願——

    日後莫要再提兩家嫁娶之事!”

    經此一事,祖母大病一場,沒幾日便撒手人寰。

    她因蘇禕蘇祁險些夭折,祖母因顧家駕鶴西去,他知道,顧蘇兩家再不能夠和從前一樣。

    再次聽到她的消息是在五年後。

    那時候蘇家已然敗落,阿耶阿娘死於黃巢叛軍之亂,蘇裕帶著家中老仆躲避戰火來到同州,偶遇顧棉族中一叔伯,交談之下才知她如今身在都指揮使府,不久之後便要嫁給那個叫朱溫的大將軍。

    如此也好。

    聽說那朱溫待她極盡溫柔,她日後定能過得極好。

    他想著待她大婚之日他遠遠看一眼便離開同州,從此她嫁為人婦相夫教子。

    山高水闊再無相見之日。

    顧家叔伯到訪第二日家中來了一眾陌生人,蘇裕正巧外出躲過一劫,在遠處看著那一夥人將老仆拖拽著離開。

    而那領頭之人,錦袍玉帶眉目冷硬,隨侍之人喚他“將軍”。

    可憐老仆不肯說出他的下落被他們活活打死拋屍亂葬崗。

    他細想之下便知這所謂將軍是何人。

    他要見她!

    他要告訴她這個人的真麵目!

    喬裝打扮扮作乞丐隱匿半月才終於在她成婚那日尋到時機,卻沒想到她竟一點聽不出他的聲音!

    侍衛把他按倒在地上捂著他的嘴,他看著她一身嫁衣被那人抱在懷裏進了府門。

    臨死之前蘇裕見了那人一麵,那人渾身透著陰詭,眼神裏滿是瘋狂的執念,意識逐漸消散之時他聽得那人的低喃——

    你可知我等了她幾世?”

    阿棉,我的阿棉啊……”

    他究竟……

    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