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偷歡的記憶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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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仿佛是一張被洇濕了墨汁的宣紙,在車窗外緩緩鋪展、層層暈染開來。
    極目遠眺,遠處武陵山脈的雄偉輪廓漸漸地隱匿於那青灰色的霧靄之中,宛如一幅神秘而朦朧的畫卷。
    沅水河則在公路下方蜿蜒流淌,猶如一條褪色的銀鏈,靜靜地閃耀著微弱的光芒。
    這輛老式客車的鐵皮頂棚經過一整天烈日的炙烤,早已變得滾燙無比,此時它就像是一個饑渴難耐的孩子,正在貪婪地吮吸著這最後的一縷斜陽餘暉。
    坐在窗邊的汪麗百無聊賴地數著車窗玻璃上那些細密的雨痕,這些雨痕是清晨路過桃江縣時落下的雨滴留下的痕跡。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已經凝結成了褐色的泥漬,就好似一串永遠也數不到盡頭的省略號。
    當車輪無情地碾過沅陵段那滿是坑窪的碎石路時,整個車廂內都回蕩起此起彼伏的搪瓷缸相互碰撞所發出的清脆聲響。
    與此同時,張聰放在身側軍綠色挎包上的那個鋁製水壺,也隨著車身的顛簸輕輕地叩擊著汪麗的膝蓋,仿佛在訴說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汪麗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身旁的那個人,夕陽的餘暉灑落在他的側臉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就在這一刻,她的思緒突然飄回到了一年前在州委宣傳部初次與他相遇的情景。
    記得那天,他身著那件同樣洗得有些發白的的確良襯衫,袖口處沾染著油印文件的藍色墨跡。
    當他微笑著向自己遞過來那本剛剛送達的《新觀察》雜誌時,汪麗甚至能夠清晰地聞到從他指尖傳來的淡淡的蠟紙香氣。
    那一刻,時光似乎凝固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隻有他們彼此之間那短暫的對視和交匯的目光,成為了永恒的記憶。
    “張聰,如今既已見過了我的父母親人……”她輕啟朱唇,話音剛落,車身猛地一個顛簸,猶如脫韁野馬一般。
    這突如其來的震動,使得她原本婉轉悠揚的尾音瞬間被拋向車頂,仿佛斷了線的風箏,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在這時,坐在一旁的青年幾乎是出於本能地伸出右手,迅速而又準確地護住了她的後腦。他的手掌寬厚有力,掌心處微微凸起的繭子不經意間擦過她如絲般柔順的秀發,就像是平靜湖麵上泛起的層層漣漪,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酥麻感,讓她的心不禁為之一顫。
    “涼拌如何?”張聰一邊若無其事地說著話,一邊抬起左手輕輕敲擊著車窗的邊緣。隻見他修長的手指關節處泛著一抹青白之色,那是常年緊握鋼筆所留下的獨特印記,宛如歲月在他指尖刻下的一道道淺淺溝壑。
    目光順著他的手移動,可以看到那已經褪去部分油漆的木質窗沿上,隱隱約約鑲嵌著一些經年累月積累下來的紅色漆皮碎屑。這些碎屑星星點點地點綴在木紋之間,恰似湘西女子那件華美的嫁衣上剝落的點點朱砂,透著一種別樣的淒美與神秘。
    與此同時,一股淡淡的桐油味道悄然鑽入了汪麗的鼻中。這股特殊的氣味來自於身旁這位從大山深處走出的青年。
    由於長年在苗區深入采訪,他的身上不知不覺間沾染了濃鬱的苗寨氣息,仿佛是與生俱來一般自然。就連他隨身攜帶的那個老舊的軍綠色挎包內,那盒一直舍不得抽的鳳凰牌香煙,似乎也總是籠罩著一層朦朦朧朧、欲說還休的迷霧,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正當此時,汪麗嬌嗔地揚起粉嫩的拳頭,輕輕地落在了張聰寬闊結實的肩頭上。而他們乘坐的車輛正好緩緩駛過沅江渡口,伴隨著一聲嘹亮的汽笛聲響起,原本棲息在灘塗之上的一群白鷺受驚飛起。
    它們潔白如雪的羽翼在空中交織成一片絢麗的景象,紛紛掠過車窗。陽光透過翅膀的縫隙灑下,在姑娘美麗的鬢角旁投下一片片細碎而斑駁的影子,如夢如幻,令人陶醉其中。
    張聰忽然想起正月初二在桃江老宅,月光也是這樣穿過藍印花被,將十歲表弟的鼾聲織成偷歡的帷幕。那天汪麗發間的山茶油香混著黴味,成了他記憶裏最蝕骨的蠱。
    “婚姻就像是一頂頂天立地的紅蓋頭啊!”他喉結上下滾動著,目光從前方道路移開,望向後視鏡裏那位司機嘴裏叼著的喇叭筒煙卷。煙霧繚繞間,司機眯起眼睛,似乎也在傾聽著他的話語。
    “等今年秋收之後,我爹說要來看看吉首這邊的桐油作坊……”然而,他的話音未落,一陣突如其來的山風呼嘯而過,將後半句話生生卷走了大半。
    坐在一旁的汪麗默默地別過臉去,車窗玻璃上映照出她耳尖那一抹緋紅,宛如筒子樓裏那個夜晚被油燈染得通紅的枕巾一般。
    那時,窗外的暴雨傾盆而下,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窗戶,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而屋內,弟弟那張珍貴的錄取通知書靜靜地躺在桌上,在潮濕的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黴味,但它卻猶如春芽一般,充滿了生機與希望。
    那些回憶如同車尾揚起的塵土一般,洶湧地翻騰起來。八十年代的湘西公路,宛如一條正在蛻皮的老蟒,蜿蜒曲折地盤踞在山間。它艱難地馱著滿滿一車人,在逐漸降臨的暮色中緩緩前行,仿佛每一步都承載著沉重的歲月。
    終於,當吉首站那昏黃的路燈刺破青灰色的天幕時,整個世界似乎都亮堂了一些。機關大院門口的那棵枇杷樹,此刻正無力地抖落著最後幾片枯黃的樹葉,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時光的流逝。
    汪麗輕輕地下了車,腳步有些踉蹌。她低頭數著腳下水泥台階上的裂痕,一道、兩道、三道……一直數到第七道,還是和去年臘月離開時一模一樣。
    張聰跟在後麵,他那雙解放鞋重重地踩在地上,細碎的月光瞬間被踏碎成無數片。鑰匙串相互碰撞所發出的叮當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脆響亮,甚至驚飛了屋簷下棲息的幾隻蝙蝠。它們撲棱著翅膀,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這床板..."汪麗撫著吱呀作響的木紋,突然想起花果山老宅裏那張窄床。十歲表弟翻身時,藍印花被下的手是如何在月光裏遊走如銀魚。
    此刻走廊穿堂風卷著去年的《湖南日報》,鉛字標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在門縫間沙沙作響。
    鋁飯盒裏的年糕凝著冷白的油花,卻無人問津。當張聰的指尖掠過她散開的麻花辮時,桐油燈正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石灰牆上。遠處酉水河的濤聲裹著趕夜船人的號子,一聲聲撞在生鏽的窗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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