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年4月17日 香港
字數:5933 加入書籤
第一百四十八章
1966年4月17日
香港
阿秀休息了一晚,雖然還深陷悲痛之中,但情緒平複了許多,下午,由田之雄陪著來到了中環警署。
盡管戴著墨鏡,甫一踏入中環警署,阿秀還是讓人認出正是電影明星陳黛芳,幾個來警署辦事的民眾,甚至還有兩個女警都在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讓田之雄深感不快。
不一會兒,鄭明德拿著一疊材料從裏麵匆匆出來:“陳小姐、羅先生,請你們隨我來。”
鄭明德把他們領到一間很小的接待室坐下,關好門,又倒了兩杯水放在他們麵前,才說:“陳小姐,請節哀順變。今天請你過來,第一是關於令尊被害一案,我們已經正式以凶殺立案,一定會盡力緝拿凶徒。第二是請你協助完善一下問詢筆錄,這是我連夜整理好的昨晚的問詢筆錄,你先過目,如果沒有異議,請在這裏簽字。過一會兒,我還有幾個問題問你,需要再補充一份筆錄,可以嗎?”
阿秀微微點點頭。
鄭明德從手邊的材料裏抽出一份遞過來:“還有第三,這是法醫出具的屍體檢驗報告,證明被害人身上隻有一處傷口,但是是致命傷,傷口寬2.5厘米,深11厘米,係利刃從被害人左胸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間刺入左心室,造成開放性胸外傷、心髒裂傷及動脈大量失血,從而迅速導致死亡。”
阿秀接過報告,手微微顫抖著,沒有勇氣打開報告麵對父親身上傷口的特寫照片。田之雄急忙拿過報告,盡量避開阿秀的視線翻了翻,試探地問道:“鄭警官,我能去看看陳伯嗎?”
鄭明德用征詢的目光望向阿秀,阿秀淚如泉湧,隻點了點頭。
田之雄低聲說:“阿秀,你就別去了,坐在這兒等我。”阿秀聽話地又點點頭。
鄭明德說:“也好,讓陳小姐先冷靜一下,我帶你去看。”
在走向法醫室的路上,鄭明德同情地道:“待檢驗完成後,陳小姐就可以來辦理領走被害人遺體的手續,擇個黃道吉日,讓老人早點入土為安吧。”
田之雄感激地說:“鄭警官有心了!我替陳小姐謝謝您!”
鄭明德讓田之雄在法醫室門外稍等,自己進去和法醫說了幾句話,回頭才把田之雄叫進去,拿出兩件白大褂,他與田之雄分別穿好,又遞給田之雄一個口罩,這才進到裏屋,拉開存放陳伯遺體的冰櫃。
陳伯全身赤裸靜靜地躺在冰櫃裏,從頭到腳蒙著白布單。
田之雄強忍著巨大的悲痛,輕輕揭開蒙著臉部的白布單,深深凝視著這個善良而忠誠的老人。從他一到香港,陳伯就是他與組織之間唯一的聯絡人,他認真履行自己的任務,謹慎可靠,從未出過事。在敵人環伺的情形下,在某種程度上,陳伯就是組織的化身。雖然多次與陳伯接頭見麵,他至今不知道陳伯的真實身份:是蟄伏多年的老共產黨員?是同情革命的普通群眾?還是我們發展的社會關係?過去,在追捕敵特的行動中,他也曾有自己的戰友倒在身邊,但那一切都在我們自己的掌控之下,他可以恣意宣泄自己的情感表達對同誌的哀悼之情,組織上也會為烈士舉辦隆重的告別儀式,可,在這裏,除了沉痛的心情,他還不能有過多的情緒表露。
多少個與這位淳樸勤勞的老人交往的瞬間閃現在腦海,看著一個很熟悉的人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此生此世他已永遠離你而去,唯餘緬懷和追憶,田之雄的內心不僅僅是悲傷,更充滿了憤恨。
陳伯臉上還保留著臨死前痛苦的表情,嘴微微張著,仿佛有什麽話想對人訴說。
田之雄將白布單輕輕向下揭去,陳伯身上的血跡已經被揩拭幹淨,除去法醫解剖後的縫合線,左胸部一個隻有兩厘米多寬的傷口赫然在目。雖然他剛才看了法醫的屍體檢驗報告,可眼前形象的一幕還是讓他左眼皮一跳,心裏一沉。
當他還是一名公安政保偵察員時,他經手的案件中,曾不止一次見過這種刀傷,都是保密局行動特務的殺人手法。在審訊中,有好幾個行動特務曾經交代過,這是在特務訓練班裏教官傳授的迅速致人死地的手法之一:用匕首自下而上從對方左胸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間瞬間刺入,會導致心室破裂、主動脈大出血、心髒驟停,而使對方急速失去抵抗。由於須從肋骨之間準確穿過,就需要進行長期、反複地訓練,否則可能會刺到肋骨,令肋骨折斷甚至會崩斷尖刀,導致對象拚命反抗,反而讓自己陷入危險。久而久之的訓練,一些行動特務就會形成肌肉記憶,在情急之下,一刀致人死地。
聯想到昨晚啞巴連比帶畫跟他描述的那兩個可疑的人,田之雄高度懷疑,陳伯的死因跟情報局特務脫不了關係。這樣的話,情報局特務是不是掌握了他與陳伯的聯絡關係呢?想到這裏,他不寒而栗。可是陳伯隻是一個交通員,敵人沒有理由殺害他啊?如果特務掌握了他與陳伯的聯絡關係,順藤摸瓜逮住他才是理所應當啊?!哪有不分青紅皂白就自斷線索的道理?無數個問號閃現在心裏,讓他一時想不明白。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鄭明德看著他怔怔地發呆,輕輕拍了下他的肩頭,把白布單重新蒙好,合上了冰櫃。
田之雄脫掉白大褂摘掉口罩,隨鄭明德一走出法醫室,便急切地問道:“鄭警官,昨晚是誰報的案?”
鄭明德心目中顯然已經把他當作是死者的準女婿了,他看了眼田之雄眼裏流露出的怒火,說:“是雜貨店的那個啞巴先發現的,後來他告訴了隔壁開鹵味店的老劉,老劉報的警,警署有接警記錄的。我昨晚詢問過他們兩人,啞巴咿咿呀呀講了半天,我也聽不明白。老劉說,是啞巴拉他到樓上,看到了倒在現場的老人,便馬上打了報警電話。另外,按時間推算,案發時又是下大雨又是打雷的,他們都沒聽到什麽動靜。”
鄭明德走了幾步又說:“通過對街坊鄰居的走訪調查,並結合死者的職業、家境、社會關係等分析,以我辦案的經驗推斷,有組織犯罪及蓄意殺人的可能性不大,應該是類似盜賊入室盜竊,卻遇上因天降大雨而提前收工的老人,情急之下傷人後匆忙逃走,屋子裏的財物也沒有損失。當然,這隻是我依據經驗的推斷,並不是結案的結論。我們警方會積極偵辦,爭取將凶徒繩之以法。”
田之雄默默聽著,心潮起伏,不置可否。
鄭明德又問:“聽羅先生講國語,您是大陸人?”
“不,我是台灣過來做生意的。”
“哦?”鄭明德有意無意地多看了他一眼。
兩人返回接待室,見阿秀情緒平複了一些,鄭明德便開始例行公事般詢問,隻是分別了解了一下兩個人與陳伯的關係,以及事發前一天兩人的行蹤,並沒有過多地詢問。顯然,鄭明德認為死者被害隻是個偶發事件,與家庭無關。
待二人在筆錄上簽好字,鄭明德站起身說:“好了,今天就到這裏,謝謝陳小姐和羅先生的協助。”
田之雄把阿秀送回電影公司的宿舍,又匆匆返回了讚善裏啞巴的雜貨店。從昨晚了解的情況,啞巴很有可能是唯一目睹真凶的人,他想與啞巴更深入交流一下,了解更多的細節。
啞巴特意找來一個懂手語的街坊,把昨天晚上他的親眼所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田之雄:昨晚大約九點前後,天下起了雷陣雨,一個精瘦的年輕人,手提一個長方形的木箱,胸前掛著一部帶著皮套的照相機來到他店裏,起先並沒有買東西,隻站在屋簷下。啞巴以為他進來避雨,也沒有在意。過了一會兒,這個年輕人買了幾根香蕉,邊吃邊在店裏轉。突然,電燈滅了,這種事時常會出現,他就點起了汽燈。又過了一會兒,從巷子裏出來一個身穿雨衣的人,衝年輕人喊了句什麽,年輕人便冒著雨和那人一塊匆匆走了,啞巴好心想借把雨傘給他們,喊了幾聲,那兩人頭都沒回。
田之雄插話問:“這兩人長什麽樣子?有什麽特征?說了什麽話沒有?”
啞巴認真想了想,搖搖頭,隻描述年輕人中等個子,身形精瘦,付錢時看到右手虎口有一條傷疤;而另一人穿著雨衣,麵目不清,不過,他穿的那件雨衣很像陳伯平日裏穿的那件。
後來,他估摸著陳伯應該收攤回來了,便上樓去看看是不是電閘出了什麽情況,結果在漆黑一團的屋子裏發現了已經倒臥在血泊中的陳伯,嚇得魂飛魄散,便趕忙叫來了隔壁鹵味店的老劉,老劉隨後打電話報了警。
與啞巴聊完,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從昨天半夜接到電話,到現在已經十多個小時了,田之雄一刻沒合眼,心緒始終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亢奮之中,他要盡快查清陳伯的遇害真相,第一時間向組織上匯報。
他從啞巴的櫃台上買了盒煙,坐在他以前住過的屋子裏,認真梳理著從昨晚到今天獲得的信息,陷入沉思。他以前是個“老煙槍”,熬夜工作、廢寢忘食、煙不離手是常態,自從在台北受了刑,導致嚴重的肺部感染後,遵從醫囑,他幾乎戒掉了。巨大的壓力和紛繁的思緒,又使他下意識地一根接一根抽起來。
如果按照鄭警官的推斷,是毛賊入室盜竊被主人發現,急於逃跑遂而動刀傷人,那樓下帶著照相機和長方形木箱的同夥又如何解釋?這年月,照相機可是貴重物品,尋常中產家庭想照個相還要去照相館,兩個毛賊怎麽可能背著相機作案?
還有,嫌犯有兩人,如果是入室盜竊,也用不著專門在樓下布置一個望風的吧?偶遇主人突然回來,兩個人可以一同輕易製服主人,然後從容逃走,輕易不會致人死地。誰都明白,偷竊是輕罪,殺人可就罪無可恕了。如果換個角度,是另一幫人做的,比如台灣特務,那就解釋得通了,望風的應該是特意布置的警戒哨,照相機則是監視用的特工器材!
綜合鄭明德的說明、凶手的殺人手法以及啞巴的描述,他逐步推斷還原了事發經過,應該有兩名嫌犯,一個負責樓下警戒,一個潛入陳伯的家搜查,但不知怎的,樓下負責警戒的人疏忽大意,沒有注意到陳伯因大雨突然早回,將那個潛入的家夥堵在家裏,那個家夥情急之下急於脫身便痛下殺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可讓他迷惑的是,如果是特務幹的,這兩人攜帶的照相機和那個木箱多半是監視陳伯的器材,甚至不排除有武器,他們還清楚地知道陳伯的住處以及家中無人的情況,這說明特務已經對陳伯監視了一段時間了,可為什麽由負責監視的特務匆匆跑去搜查陳伯的家,而不另派人去呢?從而直接導致了因陳伯突然早歸而措手不及,這可不像組織嚴密、分工明確的特工組織所為。還有,如果特務通過監視發現陳伯隻是個交通員,那就更沒有理由匆匆掐斷好容易獲得的重要線索,而應該盯住跟他聯係的人啊?
本來,他在中環警署看到陳伯遺體時,心裏斷定必是台灣行動特務所為,可思慮再三,他又對這一判斷產生了懷疑。陳伯犧牲,他必須在第一時間向組織上報警,可如果自己認定係台灣特務所為,就會讓組織上推斷,作為陳伯單線聯係人的他,很可能也已經暴露,須立即撤回,那樣的話,好容易在香港站站穩腳跟的他就前功盡棄,那損失可就大了!這是他內心壓力巨大的主要原因。
啞巴幾次敲門進來拉他去吃飯,他都謝絕了,半盒煙也抽完了,田之雄站起身推開窗戶,雨後的清新空氣撲麵而來,散去了滿屋的煙霧。
他反複回顧了自來香港後與陳伯見麵並傳遞情報的過程,認為出紕漏的可能性不大,況且情報都是當天就有人取走了,絕不過夜,因此,就算是特務盯上了陳伯,並潛入了其家中,應該也是一無所獲,更拿不出任何證據證明他田之雄與陳伯之間存在著秘密關係。
他最終作出決定,立即動用緊急聯絡渠道向組織報告陳伯的意外身亡,但是不加上自己的主觀判斷,以免誤導上級的判斷。自己則按兵不動,靜觀事態,也許這樣會讓他麵臨極其危險的境地,但他不在乎。同時,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查出殺害陳伯的凶手,以告慰這個不計個人得失默默為黨工作的老人。
喜歡那些往事並不如煙請大家收藏:()那些往事並不如煙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