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年5月5日 浙江省開化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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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1966年5月5日
浙江開化
肖重陽的家鄉在浙江開化縣,這裏地處浙江、安徽、江西三省交界,是錢塘江的源頭所在,山清水秀,風景宜人。
顧海濱開著輛羅馬吉普連夜趕到開化,他沒有去縣裏,也沒去開化公安局,一路邊走邊問,直接到了菖蒲人民公社場部,這裏是戶籍上注明的肖重陽老家。
他把車直接開進了公社的院子,院子裏有兩排平房,很破舊,也很安靜。顧海濱下了車,在掛著“書記”、“副書記”牌子的木門上分別敲了敲門,屋裏沒人應。“吱啞”一聲,旁邊的門開了條縫,探出個留著分頭的腦袋:“同誌,你找誰?”
“我找公社領導。”
“你從哪兒來?什麽事找領導?”門略微開了點,一個穿著皺巴巴軍幹服的青年從門裏出來,淳樸的臉上掛著疑慮。
顧海濱用兩個手指從上衣兜裏夾出工作證,遞給青年。
“哎喲,是上海公安局的同誌!”那個青年態度立馬恭敬了許多,一口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聲調也高了起來,雙手遞還工作證。
“我有急事要找你們的公社領導。”
“書記去衢州地委開會了,副書記下村裏了。”
“你是?”
“我是公社文書。顧同誌,來來,請進,請進。”
顧海濱一邊進屋,一邊問:“那有什麽辦法能迅速聯係上他們嗎?”
鄉文書把茶缸用開水燙了又燙,又抓了把茶葉,小心倒上水遞到顧海濱麵前,才說:“顧同誌,我們縣裏窮,條件差,您多擔待。”
顧海濱又說了一句:“我要馬上找到你們書記。”
公社文書有點遲疑:“書記上衢州了,那邊挺遠,我也不知道電話,天黑之前都不一定能回來。顧同誌先休息,等他晚上回來,我這就去安排客飯。”
顧海濱一把薅住拔腿要走的文書:“不行,我不能等。公社裏還有其他人嗎?”
文書說:“還有副書記,他也下村裏了,不過他去的村離這裏不算遠,我騎車去找他。”文書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補充了一句:“我們這兒隻有這個交通工具。”
“有多遠?”
“十來公裏吧”
“你帶我去找他。”
公社文書坐在羅馬吉普上興奮異常:“顧同誌,您是大幹部吧?怎麽沒帶駕駛員自己開車?”
顧海濱詫異問:“何以見得?”
“我們縣委書記才坐這種車呢。”
顧海濱啞然失笑。
副書記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壯實漢子,膚色黝黑,嗓門高亢,一看就知道是個常年幹農活的好把式。他用一雙粗糙而青筋凸起的大手熱烈地搖著顧海濱手,說著一連串浙西土話表示歡迎,顧海濱這個蘇北人除了聽懂“我姓肖”三個字外就沒聽懂幾個字,幸好有文書在一旁翻譯。
顧海濱把副書記和文書拉到一旁,避開周圍的人,說明來意。
副書記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又嘀裏咕嚕說了一堆話。
看著顧海濱發怔的表情,文書又趕忙翻譯到:“肖副書記說,要了解肖重陽家裏的事,找他算是找對人了。肖重陽老家在大坪尖村,副書記就是那個村的人,土改時當過農會主任、民兵隊長,後來又當了十年的村支書。那時候分田地、分山場、鬥地主,都是他領頭幹起來的。”
顧海濱大喜過望,拉住肖副書記的手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我們這就去大坪尖。”
肖副書記笑道:“幹嘛這麽急?看日頭快中午了,咱們吃完飯再走,我請你嚐嚐本地的清水魚,保你吃過以後就像濕柴生火總也不旺忘)。”說罷就招呼村裏的幹部去準備,文書一句一句翻給小顧聽。
顧海濱趕忙阻止:“不用了,不用了,我任務急,領導還在電話邊等我回信呢。下次吧,下次吧。”說著就摟著副書記的肩膀要上吉普車。
肖副書記詫異地又說:“什麽事情那麽急?是不是出了什麽大案子?死人啦?要不要我叫上派出所的民警?我們鄉下人餓一頓倒是沒什麽,你這個上海人行不?”
“沒有,沒有,沒死人,不用通知派出所,我們路上隨便找點吃的就行。”顧海濱急忙解釋,生怕這個話多的肖副書記又生出別的事來,拉開車門,半推半送讓他上了車,轉念一想,又順手把文書也拽上車:“你也辛苦一趟,給我們當翻譯吧。”
吉普車在凸凹不平的鄉間路上顛簸,車窗外景色很美,山勢連綿,鬱鬱蔥蔥。肖副書記又開始發感慨:“小顧同誌是第一次到我們這裏吧,我們這裏山多地少,號稱八山一水一分田,多美啊,就是太窮。我下村裏就是想發動大隊裏搞些竹子加工,做些竹椅、竹床什麽的,賣到城裏,增加村集體收入……”
顧海濱忙打斷:“肖副書記,我來就是想了解一下肖重陽的家庭情況,您情況熟,先幫我介紹介紹。您也姓肖,跟肖重陽有親戚關係嗎?文書同誌,你幫我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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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書記來了精神:“嗬嗬,在我們那裏肖是大姓,村裏一多半人都姓肖,連我老婆都姓肖,也可能幾百年前都是一個祖宗吧。要說肖重陽家,那可是很有故事的。肖重陽的爺爺是土生土長的大坪尖人,但腦子滿靈光的,他收購鄉下的中藥材曬幹、加工後賣到衢州市裏麵掙了不少錢,就買了好幾片山場和水田;肖重陽他父親是獨子,家產全留給了他。他父親更厲害,後來還在縣城和衢州市裏都置了商鋪,鄉下還有不少田地和竹林,可以說是我們那一帶的首富。老話說:富不過三代,還真是準。肖重陽的母親生了兩個兒子,肖重陽是老二。肖重陽的父親有了錢,又住進了衢州城,就有了花心思,非要娶小。他母親文化不高但性子剛烈,勸阻不成就喝了毒,死了,娘家打官司,讓他父親賠了一大筆錢才算了事。這下子小老婆成了續弦,後來還生了個女兒。”
顧海濱一邊小心開著車,一邊聽著文書一句一句翻給他聽,聽到副書記越說越遠,忙把話頭轉過來:“那肖重陽也是在村裏長大的囉?”
“不是,肖重陽到了上學的年齡就去了衢州,一直上到高中畢業,不過放假時常回來,一副小少爺的做派。不過,聽他們家長工說,肖重陽常常逃學,弄到他老子總揍他。”
“他為什麽逃學?”
“聽說是在衢州認識個老中醫,這個老中醫自己無後,又喜歡肖重陽聰明伶俐,便收了他當徒弟,把本事傳給了他。”
“那他怎麽去的上海?”
“肖重陽中學畢業以後,老中醫也死了,他自己的主意也大了,不願受他老子的束縛,便跑到上海去闖蕩。在上海結識了一幫狐朋狗友,蠱惑他開中藥加工廠。這小子就偷了家裏的房契、地契抵押了一大筆錢做本錢,結果被人騙的好慘,幾乎血本無歸。這下子房子、地、山場都成了人家的,他老子氣得腦子裏的血管都爆了,一命嗚呼。他後媽卷了浮財跟人跑了,連女兒都撇下不管了。好在,村子裏還有他們家的幾間祖屋,他大哥就搬回村子裏住了。肖重陽闖了大禍,也不敢回來了,就在上海混了,也不知道這小子混成什麽樣子。”
“在上海開了間中醫診所。”
副書記唏噓不已:“真是個敗家子!他們家的事,當年在我們這兒可是轟動一時,村裏的人茶餘飯後議論了好幾年。不過呢,顧同誌,你說這世界上的事還真是有意思,沒過幾年吧,解放了,壞事變好事了。他們家老爺子死了,城裏的房子沒了,鄉下的地也沒了,長工也散了,就剩幾間祖屋了,到了土改評成分時,他哥倒落了個中農。要是以他老子當年的家底,那不是惡霸地主,也是個大地主,肯定是鬥爭對象,城裏的鋪子不被沒收也會公私合營,山場和地照樣會被貧雇農分掉。”
文書翻完副書記的話“嘿嘿”笑起來。
吉普車順著山道繞來繞去,副書記講,文書翻譯,顧海濱聽,還不時發問,三人聊了一路,直到車子進村。一幫小孩子很少見村子裏來了輛吉普車,蜂擁過來,跟在車後又跑又叫。副書記下了車摸摸這個腦袋,拍拍那個後背,還不時跟鄉親們打招呼,說粗話,顯得很熟稔親熱。
顧海濱環顧了一下,村子不大,耕地不多,四麵全是高山,社員的房子也散落在坡度較緩的山坡上,想必是平地都騰出種田了。
副書記走過來指著東邊的一座大山說:“我們這裏景色好吧,山清水秀的,就是偏,翻過那座山就是江山縣了。”
顧海濱聽到“江山縣”三個字,心裏“咯噔”了一下,一進公安就搞政保的他,對這三個字十分敏感。
軍統頭子戴笠就是江山保安鄉人,他生性多疑,任人唯親,網羅了不少江山籍的同鄉在軍統內擔任要職,形成了頗有權勢的“江山幫”,像著名的“三毛”:毛人鳳、毛森、毛萬裏;還有王蒲臣、何芝園、劉方雄、周養浩、薑毅英等等這些軍統少將級的大特務都是江山人,其中薑毅英還是軍統中唯一的女少將。
顧海濱曾經參與破獲的國民黨潛伏特務案件中,也有好多個都是江山籍的,為此處裏還整理過江山籍國民黨特務和軍官的專門檔案,發現光少將以上軍銜的江山人竟然有64名之多,這在當時全國2000多個縣裏是絕無僅有的。
顧海濱多了個心眼,忙叮囑副書記,待會兒見到肖重陽家人別說他是公安局的,就說是上海保密工廠的幹部,因為要錄用肖重陽進廠,特地來外調的,副書記和文書連連點頭。
副書記領著顧海濱和文書穿過竹林掩映的小路向山上走去,“喏,那就是肖重陽家的祖屋,現在他哥哥嫂嫂住在那裏。”
顧海濱打量了一下房子。與大多數村民居住的房子不同,這祖屋還圍著一圈磚砌的圍牆,隻是年久失修,滿是苔蘚,有好幾個豁口,顯得搖搖欲墜。透過豁口,可以看見圍成倒型的幾間瓦房也顯得比一般民居高大,看來是肖重陽爺爺留下的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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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傳出“叮叮當當”的金屬敲擊聲和公雞母雞爭食的聲音。三人走進院子,一個中年男人叼著煙,披著件褂子正在修理農具,女主人在另一邊喂雞。
中年男人抬起眼看了看走進院子的三人,又低下頭,依舊沒有停下手裏的活計,倒是女主人迎上來打招呼:“書記來了。”
副書記對著肖重陽的哥嘰裏咕嚕說了一通話,又轉過頭對顧海濱介紹:“這就是肖重陽的哥哥,叫肖重光。”
顧海濱和顏悅色地上去打了個招呼,說是從上海一個工廠來的,路過衢州,順便了解一下肖重陽的情況。
那男人仿佛沒有聽見一樣,仍然悶頭忙著自己的活。
顧海濱疑惑地望了眼文書,副書記在一旁說:“他聽得懂。”又衝肖重光用土話嚷嚷了幾句。
那男人抬起頭粗聲粗氣說了句話,這句話顧海濱聽懂了:我沒有弟弟!
副書記也粗聲粗氣回敬了幾句,回頭低聲對顧海濱說:“他還是很氣,不認他這個弟弟。”
顧海濱低聲說:“能不能進屋去看看。”
副書記便朝女人說了幾句什麽,女人忙請他們進屋坐。文書解釋道:她說孩子們上學去了,屋子裏亂,怕客人笑話。
屋子裏確實很淩亂,陳設也很簡單,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一派頹敗的樣子,看得出主人生活很貧苦拮據。顧海濱在屋裏轉了一圈,沒發現任何照片,失望地走出屋子。跟女人問了句關於肖重陽的話,女人膽怯地看了看她男人,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顧海濱不死心,又走到肖重光麵前,試圖與他攀談。肖重光頭都不抬,故意把手裏的農具敲得叮當亂響。問急了,就蹦出一句:我沒有弟弟。
副書記生氣地罵了肖重光幾句,拉著顧海濱出了門:“算了,算了,跟這個一根筋說不來。走,到我家裏吃飯去,餓死了。”
顧海濱望著這個落魄的當年大少爺已徹底蛻變成一個地道的貧苦農民,對往事依舊耿耿於懷,問什麽都不答,很不是滋味,心裏歎了口氣:唉,白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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