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年5月8日 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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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三章
    1966年5月8日
    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
    在世界的各大城市中,很少有將墓園或墳場建在市區內的,可在香港,偏偏有這樣一處奇觀,遠遠看去,整座山就像是層層疊疊的梯田,走近了一看才發覺,“梯田”上“種植”的都是一排排用花崗岩石頭和水泥砌的墓穴及矗立的墓碑,讓人頗覺震撼!這就是始建於1913年的“香港仔華人永久墳場”,專門安葬香港華裔永久居民。
    天陰陰的,雲層很低,仿佛醞釀著一場大雨。
    阿秀身著一身黑色孝服,額頭上係著白色的孝帶,雙手捧著陳伯的骨灰盒,走在墳場的山道上,雖然戴著特大號的墨鏡,依稀仍能看見她略腫的眉眼。田之雄身著黑色西裝、白襯衣、黑領帶,捧著披掛黑色綢帶的陳伯遺像,隨在她身邊,身後是沙老板、李導演等十幾個阿秀在電影公司的同事,還有啞巴等七八個陳伯的老街坊。
    盡管陳伯生前既不信基督也不禮佛,沙老板還是請來了僧侶做法事。
    陳伯被害的案子還沒有頭緒,但屍檢已完成,警方便讓阿秀辦理了領取陳伯遺體的手續,希冀老人早點入土為安。
    在僧侶的誦經聲中,田之雄雙手托著陳伯的骨灰盒,輕輕放入挖好的墓穴,然後在墓穴上蓋上漢白玉石板。阿秀神情木然地捧著土,一把一把地撒在石板上,大滴的眼淚一顆顆地滲進土裏。
    墓穴上立著半人高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麵隻簡單刻著“陳記祥之墓 19101966”隸書字樣。
    陳伯的老街坊們幫著把遺像和靈位牌供奉好,在墓碑前擺上五穀、水果、糕點等五樣供品。沙老板率眾人肅立默哀一分鍾後,依次鞠躬,將一束束菊花擺放在陳伯的墓碑前,又圍繞著墓穴緩步繞了三圈,便一一與阿秀握手致哀道別。
    “陳小姐,請節哀!”
    “黛芳,節哀順變!”
    “阿秀,你自己多保重!”
    ……
    霧氣繚繞,偶爾傳來小鳥的啾鳴顯得墓園更加靜謐。
    送別了眾人,阿秀摘下墨鏡拉著田之雄在墓碑前坐下,頭倚在他的肩頭,眼睛癡癡地盯著墓碑:“阿雄哥,再陪一下爸爸吧。”
    墓園的曆史很老了,四周很靜,在重重疊疊的墓碑壓迫下,顯得肅穆非常。一陣陣風穿過花崗岩和大理石的墓碑林,像浸過冰河的綢緞,貼著脖頸滑進來,帶著新泥和朽木的潮氣。厚厚的雲層被吹開了些,雨不知還能不能下來,甚至有幾縷清冷的陽光透過雲的縫隙,灑落在隔壁無名墓地濕漉漉的青苔上。間或有一兩隻烏鴉低空掠過,蓬鬆的羽毛被風掀開又合攏,如同翻動一本黑金封麵的舊書。
    良久,她幽幽地說:“阿雄哥,從今天起,我沒有爸爸了!”
    此情此景,讓田之雄心境淒涼分外心酸,一時竟不知怎麽安慰才好。
    阿秀的頭在他肩頭輕輕蹭了蹭:“從今往後,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田之雄的心猛然跳動起來,支支吾吾說:“是啊,對我而言,陳伯就像我自己的家人一樣……不是……我一直拿你當……小妹妹的,你現在是明星了,我隻是……”
    “我真的搞不懂,你為什麽總是躲躲閃閃的?”
    田之雄不知怎麽回答,避開阿秀幽怨的目光,眼睛定定地看向墓園深處。陳伯剛剛下葬,他實在不想當著陳伯傷阿秀的心。
    “其實,我知道爸爸不是死於意外,也不是什麽強盜入室失手行凶。”阿秀輕聲說。
    田之雄嚇了一跳,轉頭看向阿秀。
    阿秀猛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田之雄說:“爸爸是被壞人殺害的!”充滿哀傷的眼睛竟然閃爍著堅毅的光芒。
    “壞人是誰?你真的知道?”田之雄急切而又詫異地問道。
    阿秀又轉過頭,深情看著她爸爸的墓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其實你們不該瞞我的。”她徑自輕輕說道:
    “爸爸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從我記事開始,爸爸就日複一日地早起煲湯、煮粉、捶魚丸肉丸,然後帶著我上街賣魚蛋粉。後來郭伯伯住到我們家來了,他白天出去忙自己的事,晚上回來幫爸爸幹活,一邊幹一邊和爸爸聊天,講大陸的情勢,講世界上發生的大事,講對未來的憧憬,還給我講故事,玩遊戲,有空了還帶我去公園、看電影。說起來,我對電影的熱愛就是那時養成的。那段時間,我能感覺到爸爸開心了許多,人也變得開朗了,隻要郭伯伯一回來,家裏就充滿了歡笑。”
    阿秀微微歎了口氣:
    “後來郭伯伯搬走了,爸爸又變得沉默了;隻有他跟我說起郭伯伯,眼睛才會煥發出神采。他那種向往的表情,我至今還曆曆在目。爸爸還和我說過,我有一個叔叔,是抗日遊擊隊員,死在日本鬼的手裏,他跟郭伯伯一樣,都是為國家做事的人,爸爸說完了又長籲短歎。我後來才知道,爸爸深受郭伯伯的感染,很想成為像他和叔叔那樣的人,心中有無限的憧憬,不甘心就這樣天天做小販度過一生,很想成就一番波瀾壯闊的人生,但是我還小,成了他的拖累。他每天辛苦勞作,保證我從小衣食無憂,嗬護我慢慢長大,不受別人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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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後來,你來找爸爸,我覺得一直埋藏在爸爸心裏的那團火又燒了起來,他幹什麽都很帶勁,連捶魚丸時都哼著不成調的粵曲。他跟我說過,你是郭伯伯的朋友,我就猜到你絕不是個普通的小商人,你的氣質就不像個庸庸碌碌的商人。還有你送我的小說,《家·春·秋》、《青春之歌》還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都看得入迷,就像眼前打開了一扇嶄新的門,那裏麵的精彩,絕不是香港忙忙碌碌的小市民所能想象的。我這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生活,他們信仰高遠,意誌堅定,不惜以生命的代價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這樣的家國情懷是我在香港從來沒見過的,我也渴望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現在爸爸不在了,我是個弱女子,沒有本事去抓凶手,為爸爸報仇,但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完成爸爸曾經的心願。”
    “阿雄哥,我可以嗎?”阿秀眼裏的哀傷已經被另一種神采所替代,那眼神裏充滿了渴望、祈求、熱烈,讓田之雄不忍直視。
    田之雄心緒翻騰,他沒有想到外表清純卻心思縝密的阿秀早就疑心他的真實身份,更沒想到阿秀想加入進來,這絕非替父報仇這麽簡單,顯然是經過反複思考的。
    但他決不能承認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答應阿秀的請求。臨行前,郭廳長和陳處長給他定下兩條鐵律:絕不可以發展下線;在任何情況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必須無條件遵守。
    他壓抑著激蕩的情緒,用冷靜的口吻說:“阿秀,你想多了。我就是個小商人,跑到香港來,每天辛苦賺錢糊口,沒有什麽崇高的理想,也沒有什麽高遠的目標。陳伯說我跟那個郭伯伯是朋友,真是抬舉我了,我跟你一樣,也是小時候見過他,他回去後就再也沒見過了。至於那些小說,也是我看過後覺得裏麵充滿了積極的能量,適合像你這樣剛剛走進社會的小姑娘看,才送給你的,不是讓你去學書中的共產黨。”
    “你騙人!”阿秀的目光變得疑慮、幽怨,聲調也高亢尖銳起來。
    “我沒有騙你。”田之雄繼續平靜地說:“還有個事情,我早就想告訴你的......我在內地......結過婚,而且還有一個兒子,現在兒子她帶著呢。”
    “我不在乎!”阿秀幾乎喊出來。
    “可……我在乎!”田之雄直視著阿秀挺直的鼻梁,目光深邃,看到她眼裏的光彩迅速暗淡下去,心裏一陣絞痛。
    自從阿秀見到田之雄,便從心底喜歡上他,但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與她保持距離,這反倒讓情竇初開的她欲罷不能。這是她的初戀,她愛得很絕望,從來沒有這種死心塌地而又不計後果的感覺。她不知道他是否有家庭,不知道他富有或是貧窮,甚至不知道他具體工作是幹什麽的,隻是單純愛他這個人,愛他的不同世俗的氣質,愛他灑脫幹練的舉止,愛他的風趣、愛他的陽光。從阿雄哥說他是郭伯伯的朋友時,她心裏就對他的真實身份有所懷疑,不僅不害怕,反而心生羨慕甚至向往。在她成了明星遇到困擾時,比如那次黑社會去片場搗亂,還讓她去給黑道老大陪酒,是阿雄哥挺身而出,讓她化險為夷。也就是那一次的經曆,讓她更堅信自己的判斷:阿雄哥絕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一個小商人怎麽可能有那麽大的能量、那麽深厚的社會關係,去調動香港最大的社團來幫她平息事態,讓另一方黑社會分子知難而退,讓沙老板、李導演這樣的老江湖都歎服不已。
    長久以來,爸爸就是她精神的支柱和現實生活的避風港,她一直習慣在老爸的嗬護下快樂地生活,以為生活會這麽平靜地延續下去。突然成了明星,她也從來沒有忘記初心,反而憧憬著她與阿雄哥會過上更好的生活而歡欣鼓舞。即使在電影片場拍戲時受了委屈,回家跟老爸傾訴幾句,就會煙消雲散。爸爸的突然離世,使得心中的支柱轟然倒塌,她渴望阿雄哥成為她新的支柱,支撐她麵對煩擾的人生,成為她生活的另一半,甚至成為她走向她久以向往的新生活的開始。可今天,當著剛剛安葬的爸爸,她鼓足勇氣說出這一切,阿雄哥的冷冷回答,讓這些的夢想都轟然破滅,她無法承受,哀慟、委屈、絕望填滿她的胸口。
    田之雄不敢直麵阿秀的傷慟,他後悔在這個時間點,在陳伯的墓前,跟阿秀說起這個話題,他也不願意挫傷姑娘的一片癡情,但他別無選擇。
    風愈發大了,在重重墓碑間穿過,風聲就像嗚咽的排簫,旁邊墓地邊緣的蒲公英絨毛開始顫抖,一片鳥羽飄飄蕩蕩落在野雛菊上。
    沉默了好一會兒,阿秀忽然轉過臉,嫣然一笑道:“阿雄哥,沒事,我知道你一直像哥哥一樣關心我、照顧我,怕我思想單純,怕我未經人事,怕我被別人欺負,尤其是我又進了娛樂圈這個紙醉金迷的大染缸。其實你不用擔心的,我現在會演戲、能掙錢,還出了名,可我一直牢記我是賣魚蛋粉陳伯的女兒,不會那麽輕易被人騙的。反倒是你一個人在香港生活不易,要多加注意。……唉,其實我說這些真多餘,你神通廣大,連香港黑社會的大哥都認識……是我自作多情啦。你先走吧,我想再跟爸爸單獨待一會兒,不用擔心,公司的司機在山下等著呢,過一會我也走了。”
    田之雄不想看到阿秀難過的樣子,默默站起來,艱難說了句:“保重,阿秀。”便轉身穿過一排排墓碑,順著山道慢慢走下去。
    看著田之雄走下山,腳步漸漸加快,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阿秀才慢慢收回目光,突然淚如雨下。
    天還是那樣陰沉,空氣中仿佛能滴下水來,遠處隱隱傳來雷聲。坐了很長時間,阿秀才起身慢慢走下山去。
    在一座巨大的墓碑後,田之雄遠遠注視著阿秀彳亍獨行的身影,悲從心來,從這一刻起,他知道,那個稚氣、活潑、內心一片純淨的阿秀再也回不來了。
    在安葬陳伯的一周後,田之雄收到了阿秀的一封信,信的內容很簡單,隻有寥寥幾行:
    “阿雄哥:
    我走了。
    我去美國南加州大學讀書了,是李導演幫我聯係的學校。我英文不好,所以要早點過去讀補習班。
    請原諒我沒有事先告知。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各自珍惜!
    阿秀 ”
    田之雄看完信,站起身推開窗戶,望著窗外綿綿的春雨,癡癡地發了會兒呆,輕輕歎了口氣:
    “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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