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年11月10日 安徽九華山鬆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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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1966年11月10日 安徽九華山鬆柘寺
第一百六十九章
1966年11月10日
安徽九華山鬆柘寺
殘夜三更,皖南的山裏寒氣逼人。昏暗慘淡的月光被雲絮揉碎,斑駁地灑在寺廟的青瓦飛簷上。鍾立元坐在寺廟後邊的山石上靜靜地抽煙,黝黑中看不清麵目,隻看到煙頭一明一滅,四周的山峰在星空映襯下顯出奇崛的輪廓,遠處佛寺中傳來的隱約木魚聲和草叢裏的蟲鳴,更加凸顯夜的寧靜。
幾個月前他隨慧堅和尚上了九華山的鬆柘寺。鬆柘寺很小,連住持在內師徒六人。因正殿前各有一棵古鬆樹和古柘樹而得名,進了寺門,經過一個青石鋪就的小廣場,便是還算寶相莊嚴的正殿,兩邊各有三間廂房,穿過正殿後的雲紋影壁,還有個小後院。四周殘破山牆的下半部生滿了銅綠色的地衣,裂縫裏蜷著枯死的爬山虎,廂房的廊柱暗紅漆皮斑駁,看上去頗有些年頭了。正殿裏香火寥寥,經幡褪色,除了地藏菩薩的塑像外,還供奉著一尊明末的高僧肉身佛像,麵敷金粉,披著紅黃兩色袈裟,旁邊釘著一塊“重點文物”保護銘牌,據稱已有500多年曆史了。
起初,住持並不太想收留自稱“陶旺財”的鍾立元。鬆柘寺是九華山上眾多寺廟中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寺廟,曆史上也沒出過什麽高僧大德,名聲不彰,香火不旺,少有香眾供奉。雖然廟中供奉有一座高僧肉身菩薩,但這樣的肉身菩薩在九華山上有十幾座,並不罕見。平日裏,隻能靠著山後的幾十畝茶園和十來畝蔬菜維持生計,勉強度日,現有的幾個和尚也多是因為家境貧寒才剃度出家求個溫飽的,談不上潛心佛法,道心穩固。多一個和尚就多一張嘴,何況這個陶旺財從未禮佛,來路不明。
架不住本為堂侄的慧堅和尚再三請求,住持又見這個人麵相老實,還算勤快,剛來就幫著幹些農活,加上一進門便掏了幾十元夥食費以示誠意,便答應讓他先呆下來看看,又拿了幾本佛經給他,並告訴他,要想留在寺裏,就要有一心禮佛的意誌,遵循佛經廟規,需護持佛、法、僧“三寶”,每日持齋,奉行“五戒”,還要提供原籍證明、解除婚姻關係、並做個身體檢查,再經縣裏宗教局和佛教協會批準,就可辦理皈依儀式,正式剃度落籍皈依出家。
鍾立元進了寺,十分滿意,心道:這還真是個世外桃源,人煙稀少,管吃管住,便於隱藏,公安局做夢也想不到他機緣巧合躲到這兒當了和尚。等過了風頭,他再想別的辦法。可一聽住持的話,他腦子就大了,敢情當個和尚還要提供這麽多手續證明啊!他上哪兒去弄呢?
於是,他就心情沉重地把曾給慧堅講過的淒慘故事又對住持講了一遍,並苦苦哀求先在寺裏做幾個月義工,領悟佛法,等風平浪靜了,就下山去辦理證明文件,正式出家。
住持見他意誌堅決,便鬆了口,把寺裏的一應雜務交代給他。
幾個月來,他早起晚睡,勤勉肯幹,跟著和尚們一起上早課,誦佛經;到後廚幫著生火、摘菜、洗碗、刷鍋;每天拿著大掃帚清掃庭院;閑時與眾人談天說地,很快與眾僧打成一片,心也漸漸安定下來。
看著陶旺財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很快融入寺廟的生活,慧堅很高興,前些天抽空帶著鍾立元下山照相,辦理暫住人員登記。起初鍾立元有些抵觸,擔心露出痕跡,可是沒有登記照便辦不了暫住手續,又沒法跟慧堅解釋不敢照相的原因,就心一橫,剃了個光頭,勉強照了張相,心裏頭存了僥幸:沒了頭發,麵容大改,祈禱著山高皇帝遠,但願查不到這裏。
山裏消息閉塞,和尚們也難得下趟山,隻是住持被縣佛教協會召去開了個會,回來傳達說,山下正在開展一場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要大家謹言慎行,少惹是非。和尚們原本都是文化不高的農民,又常年身居深山,超然物外,以為運動不過是幹部們圍在一起開開會,討論討論,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都不以為意。鍾立元起先有些緊張,可認真聽了聽廣播,覺得好像也跟他沒啥關係,便放下了心。
空閑時間,大家依舊聚在一堆曬著太陽,聽見多識廣的“陶旺財”吹牛。
可沒過多久,形勢起了變化。
今天快中午的時候,寺裏來了一大幫來自北京各院校的學生,個個精神抖擻,袖子挽到胳膊上。先是在寺內山牆上、正殿旁、兩邊廂房貼上許多標語,然後命令住持站在正殿前的小廣場低頭接受批判。
為首的一個女孩子,模樣稚氣未脫,左手叉腰,揮舞著右手,對眾僧大聲說道:“我們今天上九華山,就是幫助你們打倒剝削壓迫你們的住持、方丈,去除你們心中的藩籬,徹底掃除毒害人民心靈的精神鴉片。”說罷解下武裝帶,義正辭嚴地指著住持的鼻子厲聲喝道:“從今往後,隻準你老老實實,不準你亂說亂動,必須接受廣大人民群眾的監督,不準再傳播封建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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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站成一排,厚厚的棉袍也掩飾不住瑟瑟發抖,鍾立元也站在他們之間,茫然不知所措。
慧堅不忍看到他的堂叔受辱,站出來說道:“同學們誤會了,我們廟又小又窮,靠種茶、種菜為生,我們也是勞動人民啊,住持跟我們吃一樣的飯,念一樣的經,沒有什麽特殊的,也沒有壓迫過我們。”
為首的女孩子大怒:“你就是他的狗腿子!還敢跳出來,好,很好,好得很!你也站過來!”
一個高個子的男生在殿裏高喊:“快來看,裏麵還有一座大家夥,把它搬出去!”情緒激昂的眾人應聲就要進殿,陪著他們來的那個縣裏幹部,本來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慌忙站到殿前攔住大家。鍾立元見過他,是縣文物局的幹部,以前來過寺裏。
那幹部看來見多識廣,上來先送了頂大帽子:“同學們,同學們,你們都來自偉大首都北京的大專院校,革命精神最堅決,革命意誌最堅定,我們地方上的革命幹部堅決支持你們的革命行動!向你們學習!向你們致敬!“隨後,話鋒一轉:”你們都是大學生,都是有學問的人,都知道,中國的長期封建社會中,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化。我們必須尊重自己的曆史,決不能割斷曆史。要吸取精華,去其糟粕。殿裏的那尊佛像,其實是500多年前一位高僧的肉身像,是國家掛了名的重點文物,也是我們珍貴文化的象征,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
男女學生們打斷他的話,七嘴八舌地喊著:
“什麽文物,燒了它!”
“不許你包庇!”
那位幹部陪著笑道:“北京的同學們,我們基層的同誌學習還不夠深入,具體工作中難免犯些錯誤,歡迎同學們批評指正,指導我們的工作。但大家也許不知道,這座肉身佛像曆經500多年真身不腐,那是世上罕有的奇跡啊!非常有科學研究價值。這樣的高僧肉身佛像在九華山還有多座,我們在此之前犯了錯誤,讓他們成了封建勢力的宣傳工具。你們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即刻把他們都封存起來,進行科學研究;或者送到市裏的博物館去,不讓廟裏用它再荼毒人們的思想。”
年輕的小將們聽到“500多年真身不腐”,又是國家掛了號的“重點保護文物”,多少有些敬畏,加上之前與那幹部相處一直不錯,便應了請求,隻是再三強調必須封存。
文物局的那個幹部滿口應承,背地裏明顯地舒了口氣。
為首的女將對著眾僧慷慨陳詞:“你們也是勞動人民家庭出身,要認真參加農業生產勞動,自食其力,不要再被封建迷信所欺騙,不要想著好逸惡勞,不要再當逍遙派,要立即站到革命人民的立場上來,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堅決推翻長期在你們頭上作威作福的剝削階級,積極投身到轟轟烈烈的運動中來,積極投身到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來!”
見眾僧麵麵相覷,默不作聲,俱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她有些氣餒,又有些痛心疾首,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最後,她索性武斷勒令大家限期還俗,回到原籍參加人民公社的生產勞動去,不當寄生蟲。說罷,便率眾人一陣風地出了寺門,去往下一個寺廟。
鍾立元幫著住持和慧堅和尚取下脖子上的大牌子,洗了臉,服侍唉聲歎氣的住持回房間躺下,又忙乎了一個下午,和眾僧一起,把弄得一塌糊塗的寺廟正殿大致收拾停當,又用大掃帚將院子打掃幹淨。夜深了,便一個人溜到寺後的山坡,偷偷抽起了悶煙,心裏亂七八糟的,像是被人突然塞進了一團稻草,理不清頭緒還紮得慌,腦子裏一直回響著白天小將們限期還俗的勒令。“好容易找到個安全隱秘的落腳處,這下恐怕又要踏上逃亡之路了。”
慧堅悄無聲息走過來,坐在他身旁,手裏快速地撚著一串念珠。
鍾立元遞給他一支煙,劃亮火柴,慧堅拿過便抽,毫無顧忌。沒抽兩口,就猛烈咳嗽起來,顯然他不會抽煙。兩人默不作聲,並坐良久。
慧堅木呆呆地看著遠方山峰的輪廓,全然沒有了幾個月前在長途車上口吐蓮花的風采。遠處的竹林簌簌作響,一陣風吹過,簷角的鏽蝕銅鈴驀地輕顫,發出一串清脆聲,在冷清的深夜令人更覺驚心。他站起身踩滅煙頭,幽幽說了句:“這山上快要待不下去了。”說罷,轉身回寺。
鍾立元還沒有剃度出家,在寺中頂多算個雜工,慧堅是他上山入寺的引路人,慧堅走了,他在山上將無立足之地,這一點他非常清楚。他必須立即做打算,可是這天寒地凍的,能去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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