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年4月18日 香港山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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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1971年4月18日
香港山頂道
香港經曆了前些年的動蕩後,港英當局在大肆鎮壓的同時,也意識到了洶湧的民意,開始有意識地推出一些民生改善措施以緩解社會矛盾,比如修建公屋、實施小學義務教育、興建大型公共設施等等,加之作為中國大陸唯一的外貿轉運窗口地位,及整個六十年代幾十萬大陸移民湧入,廉價勞動力充裕,貿易、金融、房地產、輕工產品製造、文化娛樂等行業一片興旺,市麵一派繁榮景象,香港從此進入了經濟高速增長期。
那天與程民康談完了,田之雄心神震動,很想第一時間把這個情況報給組織上。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又一次來到嘉鹹街天主教堂的情報交換點。這一年來,國內形勢趨於平穩,使他萌生了希望,也許郭廳長、陳處長他們重新複出工作了。他幾乎每個月都來碰碰運氣,希冀組織上為了聯係他,重新啟用了這個聯絡點。
今天是禮拜天,田之雄早早就來到禮拜堂,他怕做禮拜的人太多,倒數第二排最裏麵的那個位子被人占了。
路過嘉鹹街,兩邊的食肆、攤檔、“推車仔”依舊人氣十足,熱氣騰騰,空氣中仍然飄蕩著熟悉親切的美食味道,隻是再也沒有陳伯的“陳記魚蛋粉”了,這讓田之雄一陣陣心悸。
從右門進入禮拜堂,虔誠的教徒已經坐滿了一半,有不少是一家老少舉家前來的。還好,那個位置上沒人,田之雄慢慢走過去,先坐在旁邊的位置,仿佛坐著不爽,才挪到那個位置上坐定,左手打開聖經,裝作低頭閱讀的樣子,右手慢慢摸向座位底下。他輕輕移開活動木塊,手指竟然觸碰到一張折疊的紙條,心髒不由得砰砰地劇烈跳了起來。果然,組織在召喚他。
正在此時,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挨著他坐下;一對夫婦也走到他身後的椅子上坐下,田之雄陡起警覺,沒有拿出紙條,慢慢把木塊恢複原狀,雙手捧著《聖經》低頭無聲地讀起來。
管風琴奏響進堂曲,主祭率領聖童走上祭壇,田之雄和眾信友一同起立。
主祭:“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
眾信友:“阿門!”
田之雄用眼睛餘光留意著身邊的中年男子,同時留心身後那對夫婦的動靜。還好,那個一臉憂鬱神情的中年男子眼睛隻盯著神父的一舉一動,並沒有向田之雄多看一眼。身後的那對夫婦舉止、吟詠也都符合教儀教規,不像是扮演的。
田之雄與眾信友一同吟詠著《光榮頌》:
“天主在天受光榮,主愛的人在世享平安。主,天主,天上的君王、全能的天主聖父,我們為了你無上的光榮,讚美你、稱頌你、朝拜你、顯揚你、感謝你。主、耶穌基督、獨生子;主,天主、天主的羔羊,聖父之子;除免世罪者,求你垂憐我們。除免世罪者,求你俯聽我們的祈禱。坐在聖父之右者,求你垂憐我們;因為隻有你是聖的,隻有你是主,隻有你是至高無上的。耶穌基督,你和聖神,同享天主聖父的光榮,阿門!”……
直到彌撒結束,田之雄仍然微閉著雙眼,手捧《聖經》,嘴裏默默祈禱,仿佛一個沉浸在聖禮莊嚴中的虔誠信徒。直到身邊的人都走光了,他才又慢慢伸出右手,從座位下取出紙條,並不急著看,而是夾在《聖經》中,緩緩走出教堂。
他走到教堂的小廣場前,在長條靠椅上坐下,享受著春日的陽光,愜意地看著春光下奔跑玩耍的孩童、撲翼啄食的白鴿,環顧四周一切如常,才翻開《聖經》,打開折疊的字條。
字條上隻有一行字:山頂道1124號邱博士牙醫,如常。
田之雄明白,“如常”指的是暗號照舊。又與組織上重新取得了聯係,並重新有了新的聯絡人,這讓他心情無比激動。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盒小雪茄,正是他師父愛抽的那個牌子,說來也怪,自從他在台灣受刑留下後遺症,抽其他煙準咳嗽,隻有抽這個煙沒事。
他點燃小紙條,順勢點了煙,看著紙條在陽光下迅速化為灰燼。
兩個多小時以後,換了一身運動裝的田之雄從太平山上順著山頂道健步向下走,就像一個周末爬山健身的白領。
太平山風水上佳,山頂道兩邊密布著香港最貴的豪宅。田之雄從山上一路向下走到山頂道的盡頭,才找到掛著“邱博士牙科”牌子的小診所,沒錯,正是1124號。
診所門麵看著不大,但把著兩條大道的交匯路口,從山頂道往左一拐,就是羅便臣道,一直往左可直達最繁華的中環。周邊的住戶非富即貴,背倚太平山,麵對動植物園,交通又便利,真是個絕佳的地段,想生意不好都難。
田之雄在診所對麵的一個涼茶攤,慢悠悠喝了杯涼茶,看到診所走出來一個顧客,才捂著腮幫子走進診所。
診所窗明幾淨,落地窗上掛著帶流蘇的深色窗簾,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來蘇水味兒。一進門是一個小前台,前台側對麵有一個等候區,圍著一組沙發,旁邊有書報架,牆上還掛著小幅風景油畫,給人靜謐而典雅的感覺。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沙發上,不耐煩地翻著本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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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台後麵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女護士,見田之雄進門,站起身,溫言款款問道:“先生,您有預約嗎?”
“預約?沒有,可是我疼得厲害,想讓邱醫生看看。”
“不好意思,先生,我們診所一般隻接受預約治療。如果沒有預約,要等預約的貴賓看完了,假如邱博士還有時間,才能給您安排。”小護士不疾不徐的聲音很悅耳動聽,讓飽受牙疼折磨的人得到很好的安慰。
“那我就等等吧。”
“好的,先生,麻煩您先登記一下,我幫您先建個病曆。”
趁著田之雄在登記簿上登記的當口,小護士端上一杯溫水。
“羅先生,您前邊還有兩位貴賓,請這邊坐,這裏有最新的報刊雜誌,麻煩您稍候。”
等了快一個小時,小護士走到田之雄麵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羅先生,已經到午餐時間了,邱博士要出去吃飯,您看……要不您先去吃飯再……”正說著,一個戴著金絲眼鏡,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士從裏麵出來,後麵還跟著一位年輕的女士,穿著西式裙裝,身材窈窕,長得極美。
“邱博士。”小護士恭敬地打著招呼。
“怎麽?還有一位先生等?”
“是的,這位羅先生是臨時來的,沒有預約,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邱博士停下腳步,看著捂著半邊腮的田之雄,問道:“這位先生疼得很厲害嗎?”
田之雄一臉痛苦點點頭。
邱博士轉身對身後的女士道:“看完這個再去吃飯吧。”
女士朝田之雄點頭客氣地致意,細聲細氣道:“我去準備。”
田之雄跟著邱博士轉到前台後麵的一條走廊,走廊的左邊有幾個房間,門口分別用中英雙語標著“治療室”、“x光室”、“休息室”。
邱博士從治療室的落地穿衣鏡前摘下白大褂,穿好,戴上口罩,指了指診療椅,彬彬有禮道:“羅先生請躺過來,我給你檢查一下。”先進來的女士已經麻利地換好白大褂,將消毒好的一整套牙科器械整齊地擺在白瓷盤裏,放在與診療椅聯體的托盤上,舉止專業而優雅。
“請張開嘴。”邱博士借著聚光燈仔細查看著田之雄的口腔,看了一圈,有些迷惑地看了田之雄一眼,“先生,您哪顆牙齒疼?”
田之雄張著嘴,指了指右邊的後槽牙,又叩了叩齒:“就是裏麵這一顆。”
邱博士又仔細看了看那顆完好無損的後槽牙,抬起頭對那位美麗的女士道:“冰清,你先去餐廳點單吧,小毛病,幾分鍾就好,一會兒我來找你。”
那位喚冰清的女士輕應了一聲,有教養地向田之雄微微點頭示歉,脫下白大褂掛好,走出了治療室。
田之雄問道:“聽口音邱博士是本地人啊。”
“是的,我在德國讀的醫學博士,後來就回香港執業了。先生是哪裏人?”
“我是寶安人。”
“聽說寶安沙井的烏頭魚最有名?”
“不,烏頭魚是福永的好,鮮蠔是沙井的好。”
“啊,那是我記錯了,寶安的荔枝也很好。”
“對,南山荔枝最好!”
田之雄有些激動地坐起身,“同誌,你好!”
邱博士沒理會田之雄伸過來想要握手的右手,拿著器械平靜地說:“你躺好,這樣談起來比較方便。”
“很抱歉,我有些激動……終於恢複聯係啦……那邊恢複正常了?郭廳長他們還好吧?”
口罩把邱博士的臉擋得嚴嚴實實,隻能從眼睛裏看出邱博士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抱歉,你說的情況我不了解。我隻奉命與605取得聯係,並作為他的聯係人。”
田之雄努力平靜了一下心情,答道:“我就是605,有重要情況要向組織匯報。”
“你說,我聽。”
“我已經調到六組工作。三天前,六組在香港的負責人程民康向我透露了國民黨當局的一個陰謀計劃,企圖策反甚至綁架從巴黎來港的中國文化代表團成員,以圖破壞中國出土文物赴歐洲展出的計劃,阻撓中國與西方國家的外交進展。代表團預計在20日乘法航班機抵港,六組將對他們實施跟蹤,並在他們下榻飯店附近建立監視點進行監視。他們針對的重點目標有兩人,一位是文物鑒定專家管書柳;另一位是代表團隨團翻譯陳蓓蓓。希望你盡快將消息向組織上匯報,並提醒代表團注意安全。”
邱博士眼神沒有一絲變化,輕輕點點頭:“我會立即匯報的。”
“我查清了陳伯的死因,直接凶手是情報局香港站行動組長曹少武,但曹少武並未掌握陳伯的真實身份。我有一個想法,但我個人無法完成,希望能得到組織上的批準並予以配合。這是曹少武的住址以及辦公室電話、住處電話。”田之雄把這兩天琢磨的計劃一五一十娓娓道來。
邱博士專注聽著,回答道:“我沒有被授權參與你的行動,也無權發表意見。我隻是你的聯絡員,負責把你說的每一句話完整地傳遞過去,並把組織每一項指示一字不差地轉達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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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陳伯遇難後,田之雄一直孤身戰鬥,那種孤雁般的感覺無法言喻。重新與組織上接上了關係,讓他內心激動萬分,也踏實了許多,邱博士的話沒有讓他感覺到不適,反而在心裏對邱博士的冷靜而又專業的態度十分欽佩。
“還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有一台微型照相機。我有機會接觸到國民黨當局對大陸實施心戰的大量絕密文件,但字數太多,我無法全部記下來,我會伺機拍下來。”
“好的,我將你的請求一同上報。”
“還有,一月份的時候,我奉命陪同台灣國防部官員秘密前往金三角地區,了解到了有關泰北山區國民黨殘部的情況和國民黨當局的態度。前一段時間我與組織上斷了聯係,這次我會將相關情況一同拍成膠卷送過去。”
“好的。”邱博士啟動電鑽,高速旋轉帶來的輕微而尖利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
“如果沒有更多的事情,請您張開嘴。您的牙齒很好,沒有齲齒,也沒有發炎的症狀,但您在這裏待的時間太長了,我的助手還一直在餐廳等我。為了安全以及防止有人事後查問,我需要在您的牙齒上鑽個小洞,表明在做根管治療。您放心,我會立即用填充物快速補好,不會有任何疼痛,也不會影響您的咀嚼功能。這樣,以後您就有多次理由正常到我的診所來複診了。”
“好的,沒問題。”田之雄內心裏又一次對邱博士的心細如發心生敬意。
補好了牙,邱博士用水杯接了些溫水讓田之雄漱了漱口,坐在一旁的診台前開始寫病曆。他邊寫邊問道:“代表團的飛機後天什麽時候到香港?”
“應該是下午四點鍾左右。”
“那您後天中午之前再來一次,我把上麵的指示向你轉達。”
“好的。”
“以後我這裏就是您的專門聯絡點,這是我的名片,上麵有電話。嘉鹹街教堂的那個地方轉為緊急備用聯絡點,若非緊急情況不再使用。另外,如果有自稱是‘大都會保險’的張先生給您打電話推銷保險,您就把電話掛掉。過兩分鍾,他會再打過來,問您是否需要財產保險,您就問他有沒有人壽保險,他會回答他不負責銷售人壽保險,但會告訴您一個電話號碼,讓您打那個號碼問問王先生。您按那個號碼打過去,就會有人協助您撤離。這是組織上意識到您的安全受到威脅時,給您安排的緊急撤離路徑。請務必牢記。”
田之雄重複了一遍。
邱博士神態不變,再說出的話卻讓田之雄心頭一驚。
“組織上對67年抗英運動中你擅自行動非常不滿意,雖然時間過去很久了,但仍然要提出嚴厲的批評,並強調,今後如無確切指示不許擅自行動。這是紀律,與行動本身對錯無關。”
田之雄老老實實答道:“是!我堅決執行,願意接受組織處分。”
“處分不處分的,上麵沒說。”邱博士遞過寫好的病曆,“我開了點消炎藥,如果口腔發炎了可以吃。您到前台找護士拿藥、繳費。”
田之雄站起身伸出右手,這次邱博士沒有拒絕,伸出細膩溫暖的右手緊緊地握了一下,眼鏡後漾出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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