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年11月20日 香港九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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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七章
    1973年11月20日
    香港九龍
    一股潮濕的海洋氣流過境,讓九龍半島在黃昏時分起了大霧,但不像要下雨的樣子。一個身材瘦小的青年裹著一件肥大厚重的雨衣,帶著兜頭帽子,行走在九龍塘的小街道上。他貼著街邊低頭疾走,像是躲著路燈投射的光亮。
    這一片是香港按照英國規劃師“田園都市”的設計理念最早開發的低密度住宅區,有連片的獨立別墅,在世紀初曾吸引大批英國中上層人士在此居住,道路名稱也多以英國本土的郡名命名。
    青年走到一幢獨立住宅前,四下望望無人注意,才撳響門鈴。
    門上的小孔露出一雙眼睛,很快門開了條縫。開門的人顯然認識瘦小青年,沒有說任何話,衝身後一擺頭,示意瘦小青年進去,很快又關上了大門。
    青年徑直走進小院,上樓梯,進客廳,脫下雨衣輕輕放在門邊。
    客廳的落地窗前,一個身著紅色旗袍體態豐腴的女人背對著他,正在輕呷咖啡。
    “打探清楚了?”女人頭都沒回就問道。
    “清楚了。今晚十點,他們在旺角東的潮州酒家汕尾廳吃宵夜。”
    “都有誰?幾個人?帶多少馬仔?”
    “有水房的跛佬、爛仔頭,新義安的波叔,還有肥佬曾。肥佬曾帶四個馬仔,水房和新義安帶多少人就不知道了。”
    “嗯。”
    豐腴女人慢慢轉過身,腰肢輕擺,盡顯風情,讓瘦小青年眼神一滯。
    她走到沙發前,把精致的骨灰瓷杯碟放在茶幾上,從茶幾下的抽屜裏拿出一個厚實的信封,扔給青年。
    青年有些語無倫次:“紅姐,我不能……唔好意思再攞您噶錢了不好意思再拿您的錢了),沒有您的大恩大德,我老母都不在了。我……不是……因為錢才做的。”
    紅姐瞪了一眼,厲聲道:“這是給你老母做血液透析的錢,你小子別拿去狂喝爛賭啊。”
    青年手捧信封默默鞠了一躬。
    紅姐緩和了語調:“肥佬曾沒懷疑你吧?”
    青年搖搖頭:“絕對沒有!今晚我也會跟他去潮州酒家。”
    “那就好,你早點回去吧,省得讓人懷疑。如果打起來,今晚你可以下手狠一點。哦,今天這件事情後,你要是覺得有危險,就來找我。”
    “謝謝紅姐,我走了。”青年又深鞠一躬,穿好雨衣,沒入夜色中。
    紅姐看了看手表,又端起咖啡杯碟,向樓上走去。
    擰開房門,一股嗆人的煙霧隨即撲麵而來。紅姐瞪眼就開罵:“抽抽抽,再抽老娘的房子都快要被你們這幫死人點著了。”
    圍坐在大會議桌周圍的七八個男人紛紛站起身,嬉笑著一陣亂喊:“大嫂”、“紅嫂”、“紅姐”……。唯獨坐在主座、頭發用發蠟梳得錚亮的瘦削男人沒起身,直接問:“掂啊?怎麽樣?)”
    紅姐不搭腔,慢慢進屋,狠狠剜了他一眼。瘦削男人自然是黃大牙,他忙起身讓出座位,訕訕在麵前的煙缸掐熄煙頭:“坐這兒,坐這兒。”
    眾人響起輕輕的笑聲。
    紅姐視而不見,隻坐在邊上的一把椅子上,輕抿一口咖啡才道:“今晚十點,旺角東潮州酒家汕尾廳,有肥佬曾,有水房的跛佬、爛仔頭,有新義安的波叔,還有他們的馬仔,總數不會超過20人。”
    大牙興奮地一拍桌子:“好極了,幹他狗日的!”他唰地抖開一張早已準備好的九龍半島詳圖,鋪在桌子上,指點著旺角東區域說道:“那個潮州酒家我熟悉,在十字路口把角的地方,汕尾廳在三樓,從那兒看出去,能看見三條街。下麵我布置任務:”
    他一手叉腰,一手指點著地圖,像當年打仗時的長官一樣,意滿誌得,麵目猙獰:
    “崩牙、豬肉佬,你們兩個的人馬晚上九點半在花園街東北兩頭分頭集結;花臂,你帶著你堂口的弟兄在洗衣街集結;瞪大眼睛看著點,看見我打開汕尾廳的窗戶,就開始從三麵向酒家進發。告訴弟兄們,帶上家夥,準備惡戰,到時看我眼色。過山峰、爛賭鬼、胡須堅,你們幾個分別盯住水房和新義安在油尖旺的幾個堂口,防止他們增援。今天我處理的是家事,隻針對肥佬曾,水房和新義安最好別插手,要是翻臉不認,老子夯不啷一蒦煮了他們。”
    “叼昛肥佬曾老母,得啦。”
    “大牙哥,放心吧!”
    “捉返個反骨仔回來家法伺候!把叛徒抓回來家法伺候)”
    “沒問題,老子早就看水房那幫爛仔不順眼了,今晚好好出口氣。”
    圍在桌邊的幾個堂主看上去都是孔武有力的漢子,都是跟隨黃大牙多年打殺出來的兄弟,相比較倒顯得黃大牙是滿屋最瘦小的一個。大家粗口大嗓叫嚷著,同仇敵愾。
    “慢點!”
    紅姐放下手裏的咖啡杯,滿麵冰霜。
    “你們誰能告訴我,他們為什麽選擇在旺角東的這家酒家見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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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大家麵麵相覷的表情,她指了指坐在對麵,大冬天仍穿著短袖裸露著紋滿刺青雙臂的人:“花臂,你的堂口在旺角,你來說。”
    花臂滿身刺青,讓人望而生畏,卻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否則大牙也不會把九龍位置最好的堂口交給他。他聽到紅姐的問題,腦子轉得快,略一琢磨便答道:“新義安最早便是一幫潮州佬發起的,那家潮州酒家是新義安的地盤,他們選擇在那裏見麵自然是為了安全。”
    紅姐搖搖頭:“這隻是其一,我懷疑別有企圖。”
    看著大牙也是一臉迷惑的樣子,紅姐冷笑一聲,娓娓道來:
    “水房行事凶悍,不講規矩,這些年與我們撬牆角爭地盤多有衝突,他們拉肥佬曾反水打擊我們自不消說。可他們與肥佬曾見麵卻選擇在新義安的地盤,還抬出新義安的波叔坐鎮,這就大有深意了。剛剛花臂說,新義安是潮州幫發起成立的,不錯,但新義安現在和水房以及其他‘和’字係一樣都是新崛起本土幫派,不像我們這些過江龍還講國家民族,講洪門規矩,講三十六誓,崇尚忠心仁義,供奉始祖先賢。他們為了擴張地盤,大肆發展勢力,封一封利是,拜個大哥就可以入社團。雖然新義安和水房有時也狗咬狗,但在打擊我們方麵,他們的利益是一致的。再說肥佬曾,十年前,他還曾狗膽包天綁過大牙哥,後來,我們發展起來了,他又投奔過來鞍前馬後效力,大牙哥不計前嫌把他納入社團,還讓他管理九龍最大的一個堂口。現在他的堂口在九龍城寨、太子道、黃大仙都有分舵,相當於三個堂口,下麵弟兄幾百人,占著九龍最有發展前景的地盤,以我對肥佬曾的了解,我高度懷疑這事絕不是肥佬曾改換門庭賣身投靠水房那麽簡單,他這是以為大牙哥遭受挫折一蹶不振了,企圖借機獨立門戶,出賣我們的利益,而水房過度擴張又會引起新義安的不滿,所以他肥佬曾幹脆把兩家都請到一起,讓大家利益均沾,讓點甜頭給水房和新義安做投名狀,拉水房和新義安為他站台,讓我們知難而退;新義安和水房無利不起早,當然樂得看見我們社團四分五裂喪失地盤啦。所以呀,你們要費點心思考慮,肥佬曾跟跛佬拋媚眼,水房為什麽抬出規模更大的新義安和輩分更高的波叔來站台?他不怕水房高層有想法嗎?還有,怎麽才能把肥佬曾弄出來又不傷新義安和水房的麵子?萬一與水房發生衝突怎麽辦?萬一和他們兩家大打出手我們有沒有獲勝的可能?要是水房和新義安死保肥佬曾怎麽辦?還有,萬一和水房、新義安都翻了臉,那動靜可就大了,警察介入怎麽辦?會不會兩敗俱傷?要是真的兩敗俱傷,豈不是正好遂了肥佬曾的心願?”
    一番話讓在座的人包括大牙在內都瞠目結舌,一個見麵位置的選擇竟然讓紅姐看出這麽多道道來,提出這麽多問題,在座的各堂堂主都佩服得暗自咋舌。
    她嫣然一笑,又恢複了些媚態,看向黃大牙:“當然,這隻是我的一點小心思。我隻是一介女流,怎麽收拾肥佬曾還是聽大牙哥的。”
    大牙一拍桌子:“你們聽聽,你們聽聽!紅姐才是女中豪傑。她不光是我的賢內助,更是我們的真正的白紙扇啊!你們服不服?啊?服不服?!”
    三小時後,一輛麵包車開到位於花園街的潮州酒家門口,幾個身手矯健的年輕人下了車,留下兩人守在門口,其餘人麻利地控製了幾個樓層。
    潮州酒家位置極好,把著十字路口的東北麵,按風水說是個生門,利於經營,是個旺財的位置,但為了化解衝煞,房子設計成了圓弧形,酒家大門也不正對著路口,而是開在一側。從外表上看,除了樓頂一個碩大的霓虹燈招牌,也不見有何富麗堂皇之處,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三層酒家,一層是大廳和後廚,二三樓都是包房。
    又過了一會兒,兩輛黑色轎車在門口停下,前一輛車上下來兩人。第一個人身材壯碩,長著極濃的眉毛,略顯些肥胖,披著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走起路微微有些瘸;從副座下車的那位則又高又壯,一臉橫肉。他們分別是九龍油尖旺地區“和安樂”也就是俗稱“水房”的正副幫主“跛佬”和“爛仔頭”。
    跛佬和爛仔頭環顧了一下四周,在後麵車上下來的四個馬仔簇擁下,徑直走向三樓的汕尾廳。
    他們一進汕尾廳卻見一個老者和肥佬曾已經在座竊竊私語了。二人無視肥佬曾,趕緊向老者連連致歉。
    “波叔,不好意思,讓您老人家久等了!”
    老者不以為意,招呼二人落座,向其他人揮了揮手,示意都退出去。
    波叔,本名林榮波,新義安的元老之一。
    新義安是五十年代香港新崛起的社團,因為早期成員都是潮汕籍,故凝聚力極強,這從它的名字沿革就可見一斑。潮汕地區自古稱義安郡,1921年“義安幫”以“義安工商總會”的名義在香港政府注冊,到了1947年,“義安工商總會”因涉及三合會活動被香港政府取消社團注冊。與軍統有染的向前,將該組織改頭換麵成為“新安公司”及“永安公司”,成為現代意義的“新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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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3年,龍頭老大向前因從事非法政治活動和涉嫌組織黑社會,被香港警方驅逐出境,遷居台灣。1956年,香港警方又展開了大舉掃蕩幫會的行動,許多老牌社團受到衝擊,但“新義安”卻向心力極強,在內部確立了“世襲製”的領導體製,完善健全了組織結構,得到了發展。
    到了70年代,隨著香港經濟騰飛,外來人口及偷渡者的大量湧入,他們生活窘迫,改變命運的願望極強,使得“新義安”獲得了源源不斷的幫眾來源,尤其在新移民眾多的九龍、新界地區勢力擴張迅猛,已經擁有數萬人馬,呈現超越“14k”成為香港第一大社團的態勢。不僅如此,“新義安”的勢力範圍還擴展到北美的舊金山、紐約、多倫多等城市,成為當地警方相當頭痛的黑社會勢力。
    由於實行“世襲製”,“新義安”的龍頭老大非向家人莫屬。向前被遞解出境後,“新義安”就由向前的兩個兒子向華炎、向華波負責。波叔既是幫會元老,其所在的林家多年來又為“新義安”左衝右殺搶奪地盤立下了汗馬功勞,在江湖上有“向家天下林家打”的說法,因此地位在幫內極其尊崇,幾乎相當於“大總管”。這也是跛佬和爛仔頭見了波叔畢恭畢敬的緣由。
    肥佬曾站起身,殷勤地給波叔、跛佬、爛仔頭依次斟上茶水,便坐下來靜靜等著波叔發聲。一來波叔在江湖上輩分高,聲望隆;二來,這裏是“新義安”的地盤,波叔是東道主。
    波叔一臉慈祥的笑意,招呼大家:“來來來,我這裏沒那麽多講究,就是請幾位老大一起來我的館子嚐嚐正宗的潮州菜。這頭道菜叫羔燒白果……我們潮州人呢,講究頭尾甜,就是酒席上一頭一尾必是兩道甜菜……;這是空運過來的波士頓龍蝦,夠大夠新鮮,可要說吃龍蝦,還是我們那邊的花龍最靚,現在不是季節,大家湊合吃,等花龍上市,我再請大家專門過來試下。……這是明爐燒香螺……這是赤心蝦蛄……”
    波叔像一個鄰家翁招呼客人一樣,溫言絮語,饒有興致地介紹著源源不斷上來的潮州美食,讓在座的三人如沐春風,與尋常所見的城府似海眼神陰鬱的大佬不同,絲毫感覺不到江湖盛傳的心狠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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