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剛剛捏碎了一個舊神，又締造了一個新神的手。
    他的身體，在微微地，不受控製的，顫抖。
    海量的數據，海量的記憶，屬於那顆星球億萬年沉寂的意誌，正在通過那顆心髒，瘋狂地湧入他的大腦。
    他的意識，像一葉扁舟，在信息的海洋風暴裏，隨時都會傾覆。
    他的眼前，不再是車廂。
    是星辰的誕生，是大陸的漂移，是生命的演化，是第一個孢子從天外降臨……
    屬於“韓東晟”的記憶，正在被稀釋，被覆蓋。
    他那雙黑色的瞳孔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死去。
    “哥哥？”
    一個柔軟的，帶著睡意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劉若欣醒了。
    她看著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韓東晟，有些害怕的，伸出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哥哥，你怎麽了？”
    這個聲音。
    這聲“哥哥”。
    像一根最纖細，卻也最堅韌的錨，瞬間刺穿了那片億萬年的記憶洪流，死死的，定住了那艘即將傾覆的，名為“自我”的扁舟。
    韓東晟身體的顫抖，停止了。
    他眼中的混沌，潮水般退去。
    他緩緩的，轉過頭，看向那張仰著頭，滿是擔憂的小臉。
    他伸出手，像以前一樣，蓋住她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頭。
    他手掌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到劉若欣的頭頂。
    那片席卷了他整個意識的，億萬年的記憶洪流，退回了囚籠的最深處。
    他還是韓東晟。
    “哥哥，我們回家嗎？”
    劉若欣又問了一遍，聲音裏帶著對剛才那場劇變殘留的怯意。
    韓東晟沒有回答。
    他隻是收回了手，轉過身，重新走回了那張，已經變得與整個車廂融為一體的，新的王座。
    王座不再是冰冷的金屬與骨骼。
    它溫潤，平滑，仿佛是活著的。
    當韓東晟坐下時，王座的表麵，泛起了一圈圈暗紅色的微光，將他整個身體，都包裹了進去。
    蒼狼的意識，像一堆被打碎的玻璃，艱難地，一片一片的，重新拚湊起來。
    他環顧四周。
    這裏，已經不能稱之為車廂了。
    沒有棱角，沒有接縫。
    牆壁、地板、天花板，都變成了一種半透明的，暗紅色的角質材料，上麵布滿了流動的，仿佛血管般的能量紋路。
    空氣裏，不再有鐵鏽和機油的味道。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從未聞過的，混雜著泥土和星辰的，古老的氣息。
    他感覺自己，不是在一艘戰車裏。
    而是在某個巨獸的，溫暖的，跳動的心房之中。
    【係統，已重構。】
    趙雨荷的聲音，在蒼狼的腦海裏響起。
    那聲音，不再是冰冷的，純粹的數據。
    多了一點別的東西。
    一點，蒼狼無法理解，卻本能感到敬畏的……回響。
    【載體形態，已穩定。】
    【命名：無。】
    【當前狀態：與“核心”意誌，完全同步。】
    蒼狼看向趙雨荷。
    她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但她身下的座椅，也變成了王座的樣式，隻是小了一號，顏色是深邃的，流動著金色數據流的藍色。
    她那雙銀藍色的瞳孔，正注視著韓東晟的背影。
    那裏麵，是狂熱的，毫無保留的，追隨。
    巨獸，動了。
    它開始上浮。
    沒有引擎的轟鳴，沒有水流的衝擊。
    蒼狼甚至感覺不到任何加速度。
    窗外的黑暗，隻是在平穩地，向後“退去”。
    仿佛不是他們在上升，而是這片深淵，在主動為他們，讓開一條路。
    他扶著溫潤的牆壁，站了起來。
    牆壁的觸感，像某種生物的軟骨，堅韌，且帶著生命的溫度。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複合弓。
    這件曾經帶給他安全感和榮耀的武器，此刻，顯得如此的粗糙，可笑。
    一件，屬於上一個時代的，冰冷的，無用的鐵器。
    他鬆開了手。
    弓，掉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與這個“活著的”空間，格格不入的聲響。
    他徹底放棄了。
    他看向那個王座上的男人，和蜷縮在他腳邊的小女孩。
    他忽然明白了。
    他能活到現在，不是因為他有多強，也不是因為他有什麽價值。
    隻是因為，那個小女孩，還需要一個，能讓她感覺自己還活在“人類世界”裏的，背景板。
    一個，會喘氣，會流血，會恐懼的，脆弱的，人類標本。
    巨獸，衝破了海麵。
    沒有激起滔天的巨浪。
    它隻是，輕柔的，從黑色的海水中，浮了上來，懸停在半空中。
    艙門，滑開了。
    外麵世界的景象，湧了進來。
    蒼狼的呼吸，停滯了。
    天，不再是灰白色的。
    那片厚重得令人絕望的，覆蓋了整個星球的菌毯雲層，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他隻在舊時代的書籍裏見過的，純淨的，蔚藍色的天空。
    陽光，是金色的。
    溫暖的，不帶任何輻射和汙染的，真正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
    空氣裏，那股彌漫了整個末日的，腐爛的甜腥氣，也消失了。
    隻剩下，幹淨的，帶著鹹味的海風。
    世界，被淨化了。
    在那個星球級的生命核心，被韓東晟捏碎的瞬間。
    整個建立在它之上的，腐爛的生態係統，也隨之，徹底崩潰。
    【全球生命信號，掃描完畢。】
    趙雨荷的聲音，再次響起。
    【“原始真菌”共生網絡，已確認崩潰。】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感染體，已失去活性，正在快速分解。】
    【剩餘的，極少數變異體，已失去網絡鏈接，退化為獨立捕食單位。】
    末日，結束了。
    以一種，誰也無法預料的方式。
    蒼狼張著嘴，貪婪地呼吸著這久違的，幹淨的空氣。
    眼淚，不受控製的，從他滿是血汙的臉上，流了下來。
    他不是在哭泣。
    他隻是，作為一個舊時代的遺物，對這個嶄新的，卻也同樣空洞的世界，做出了一點，生理上的，應激反應。
    韓東晟，從王座上，站了起來。
    他走到了艙門口。
    劉若欣跟在他的身後，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有些怕生的，看著外麵那片，過於明亮和廣闊的世界。
    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