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次，他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鏡框。
    鏡片後的那雙眼睛裏，不再是狂熱，不再是頓悟。
    而是一種，窺見了宇宙終極真理之後，凡人，應有的，最純粹的，恐懼。
    他沒有看李振國，他的目光，死死的，黏在韓東生的背影上，用一種，近乎囈語的，嘶啞的聲音，為身旁這個已經徹底宕機的同僚，也為他自己，揭示那最終的，唯一的答案。
    “我們都錯了……錯得離譜……”
    “威、恩、術、道……宿命之路……我們用凡人那可笑的智慧，去揣度神的境界，是何等的可悲，何等的……褻瀆！”
    趙文和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又帶著一種瘋癲的狂笑。
    “那不是‘路’！那也不是‘宿命’！”
    “那是‘規則’！是這個世界運轉的，最基礎的，物理規則！”
    “軌道斷裂，車毀人亡，這是規則！萬有引力，高速失控，這也是規則！”
    “而他……”趙文和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向那個沉默的背影，“他，在規則崩壞的瞬間，用他的意誌，創造了，新的規則！”
    “他不是在對抗規則，他不是在扭轉宿命！”
    “他，就是規則本身！”
    轟！
    李振國感覺自己的天靈蓋，仿佛被一道創世之初的閃電，狠狠劈中！
    規則……本身？
    他呆呆地看著趙文和，又看看那個背影，大腦裏那片被碾碎成齏粉的認知廢墟之上，一個嶄新的，恐怖到讓他靈魂都在戰栗的宇宙，轟然建立！
    對啊！
    那不是力量！
    那是權柄！
    是定義這個世界“應該如何”的，至高無上的，創世之權柄！
    他們之前，還在討論帝王之術，還在研究統治之道，何其可笑！
    凡人才需要術！帝王才需要道！
    而創世的神，他本身，就是一切！
    “噗通！”
    一聲悶響。
    是張豹。
    他連滾帶爬地從車廂裏下來，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他沒有聽到趙文和那番神神叨叨的理論。
    他隻知道，自己剛剛，被一個“人”，從死神的手裏，拽了回來。
    他跪在那裏，身體抖得像個篩子，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站台地麵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神……神仙……真神仙……”他語無倫次地哭喊著，鼻涕眼淚流了一臉，再也沒有了半分梟雄的模樣，“我錯了……我張豹有眼不識泰山……求神仙饒命……這樂園……不！我的命！我手下這幾十號人的命！全都是您的！您讓我們幹什麽都行！求您……”
    這場發自肺腑的，醜態百出的崩潰，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為韓東晟，已經走到了站台的邊緣。
    他停下腳步，抬起頭，目光越過了樂園裏那些五光十色的設施，越過了外圍那數千隻依舊跪伏著的屍群，落向了遠方。
    那裏，是他們來時的路。
    劉若欣小跑到他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喪屍哥哥，我們……要走了嗎？”
    韓東晟的目光，從遠方收回，落在了女孩的臉上。
    他沒有說話。
    但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個回答。
    “神諭！”趙文和瞬間從那種哲學思辨的癲狂中清醒過來，他立刻挺直了腰板，對著李振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充滿了神聖使命感的語氣，下達了命令。
    “通知王猛！全員準備！神聖的巡遊，將要繼續！”
    “是！”李振國轟然應諾，他轉身的動作，帶起了淩厲的風。
    趙文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和眼鏡，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屬於“方舟大管家”的，溫和的，智珠在握的笑容。
    他緩步走到還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的張豹麵前，蹲下身，用一種，悲天憫人的，仿佛神父在聆聽信徒懺悔的語氣，柔聲說道。
    “張豹先生，請起來吧。”
    張豹的哭喊聲戛然而止，他抬起那張涕淚橫流的臉，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笑眯眯的男人。
    “神，聽到了你的懺悔，也認可了你的虔誠。”趙文和的聲音，充滿了蠱惑人心的魔力，“現在，他將給予你，一個選擇的機會。”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正從過山車上陸續走下，同樣驚魂未定的，張豹的手下們。
    “是帶著你的人，留在這座，已經被神祝福過的樂園裏，作為神跡的見證者，安穩地度過餘生。”
    “還是……”趙文和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放棄這裏的一切，追隨神的腳步，踏上一條，充滿了未知與危險，卻也……充滿了無上榮光與無限可能的，巡遊之路？”
    張豹的大腦，一片空白。
    留下？
    在這座剛剛差點讓他粉身碎骨的樂園裏？
    開什麽玩笑！
    見識過真正的“神”之後，誰還願意回到這片小小的池塘裏，當一個朝不保夕的土皇帝？
    他沒有任何猶豫，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韓東晟離去的方向，再次，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我！我們！願追隨神駕！永生永世！萬死不辭！”
    這聲嘶吼，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卻也吼出了他後半生，唯一的活路。
    趙文和滿意地笑了。
    他站起身，不再理會張豹，而是快步跟上了韓東晟的步伐。
    李振國走到張豹身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給你十分鍾，集結你的人，帶上所有有用的物資。神，沒有耐心，等一群廢物。”
    說完，他也轉身離去。
    隻留下張豹，和一群，麵麵相覷，不知所措的幸存者。
    張豹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那群走向“聖駕”的身影，又回頭看了看自己這群，還沉浸在劫後餘生中的手下。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賭徒般的瘋狂。
    “都他媽別愣著了！”他用盡全身力氣，咆哮道，“抄家夥！把所有能吃的！能用的！全都給老子搬上車！十分鍾！誰他媽慢了，老子親手擰下他的腦袋，給神，當夜壺！”
    一場盛大的，充滿了童話與神跡色彩的“郊遊”，就以這樣一種，充滿了暴力與黑色幽默的方式，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