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涼州詞?君莫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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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常說涼州為蠻荒之地,戰亂之地,窮山惡水,民智難開。曆朝曆代放給涼州的取士名額也是各州最少,因此在天下士林中鮮有涼州人身影。葉尋這一聲願為蒼生辯理,讓一眾聽者聞之發笑。
區區一個出身蠻荒的瞎子,讀過幾天書就敢辯理論道了?
葉尋身旁老者咳嗽幾聲,“諸公莫笑,試問諸公年輕時何曾沒有氣盛過?”
認出老人是那位桃李滿天下的石清源,不少儒士就此噤聲,還有更多儒士投來了嫉妒的目光。先前都說老先生將參與這場崇阿山之辯,他們都想著能與這位當世鴻儒麵前訴說肺腑之言,可老先生怎麽會對這個窮酸書生青眼有加。
等全場噤若寒蟬後,蒙眼的葉尋先向端坐於高台之上的僧人道人先行一禮,後向那些儒生旁聽者也行了一禮,這一舉動讓在場者倍感詫異。
“當今天下,戰事不休,有百萬生靈慘遭塗炭。百姓苦難,能者當挺身而出,以救百姓於水火之中也。佛道崇尚遠離塵世,親近自然,此固可也。然人終為人,恒處世間,食五穀,啖雜糧,難脫世俗之羈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食君祿,逢國難之際,諸君當義不容辭以擔其責!”
寺內頓時一片嘩然,這書生哪裏是在論道,分明就是把這群道人高僧放火架上烤!即使裏麵有朝廷想請出山的退隱修士,但更多的人是肉眼凡胎呀!怎麽,你這番論調是要讓他們也去前線拿肉身斬妖除魔?
徐令儀聽了歎氣道:“賢弟,這位葉先生未免也太過霸道了些。上來就把話說得那麽死,後麵即使再說得天花亂墜未必有人肯聽呀。”
謝庚亭卻說:“未必如此,辯論辯論,若隻有一人在那自吹自擂就算不得辯論。先前陳亮節說得滔滔不絕,可台上道人高僧卻無一個想下台與之辯論。但你看,方才葉先生的一席話已經讓有些人坐不住了。”
此時高台上有位老僧雙眼微啟,他是灼陽宗的前任宗主,退隱之後遁入空門,一直在空山寶刹內講經授業。他察覺到了葉尋體內湧動的氣機,認出眼前這氣盛儒生也曾在灼陽宗修煉過一段時間。
既是同門,那就讓老衲來好好教導這個目中無人的晚輩!
“施主,方才說法有失偏頗,請容老衲為施主矯正一番。” 老僧懸空而下,落地無聲,那對臥蠶眼迸發出無邊威嚴,正如金剛怒目。
不同於其他儒士心生膽怯,葉尋全然不為所動。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百人千人萬人便是大公德,但施主可曾想過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老僧聲如洪鍾,一字一句鏗鏘有力,“老衲遁入空門前曾傳授無數弟子修仙練氣之法,已盡其責,無須再嘔心瀝血。照施主的意思,難道那些年邁將軍也得上陣殺敵嗎?”
葉尋嘴角閃過一絲苦笑,搖頭道:“方丈,二者並不能相提並論。眼下時局危急,遠水救不了近火。將軍雖年邁,但仍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神宗朝大將軍王素便是最好的例證。方丈並非凡人,有以一當百之能,世人常稱半仙。方丈既受世人敬仰,又受朝廷供奉,國難當頭,為何躲於深山之中?”
“是不敢,還是不願?”
即使隔了一層蒙眼布條,老僧依然感到了布條之下的那股炙熱,將他灼得麵露難色。
“豎子,你可敢直視我!”
老僧隔空揭去葉尋蒙眼布條,要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心生恐懼。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布條之下竟是兩個空洞!
無眼似有眼,心眼觀世間。不懼堂上虎,憂懷田間牛。
葉尋又上前一步,沉聲道:“見死不救,其罪何如?”
見死不救,乃佛門大罪,乃離經叛道之舉。此問一出,讓台下老僧僵在原地,讓台上之人顫顫巍巍。
葉尋聽他們並未出聲,於是繼續說:“佛門立五戒,不殺生為首。但佛門又有開遮持之說,為救眾生可以開戒。諸位方丈可曾記得,萬年前,妖祖親自領兵叩關涼州邊境,聖僧姬念一孤身入敵營勸退三萬妖兵。而諸位呢?坐於高堂之上,不見民生疾苦。有一身本領,卻從不下山退敵!大開寺門接濟災民為善舉,難道下山救人就不是了嗎?”
那老僧雖然麵紅耳赤,但依舊故作輕鬆地大笑道:“你說我不下山,可你呢?你不也是灼陽宗修士?怎麽,不去前線殺敵,跑這兒來勸我下山?”
老僧的回話終於解開眾人疑惑,原來這葉尋本就不是凡人,怪不得有底氣敢在一眾退隱修士麵前大放厥詞。
麵對老僧的咄咄逼人,葉尋平靜道:“前輩誤會了,晚輩出身涼州,忘不了妖族對家鄉的殘害。無論前輩願不願意出山,晚輩都會返鄉殺敵。”
一位老僧啞口無言,另一位老道人又站了出來,他嗬嗬笑道:“涼州葉尋,難怪會寫出希望人妖兩族和談的文章。你說你會返鄉殺敵,你說的敵人究竟是誰?”
全場寂靜,上不得台麵的話最終還是被抬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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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屢次易主,民心到底向誰?從太宗朝就開始爭論的東西,直到現在都沒爭出個結果。當年朝廷收複涼州,甚至有臣子諫言血洗整個涼州祭奠將士亡魂。
處在角落的徐令儀嘀咕道:“這群老東西,不肯出力就算了,還逮著人家咬,要不要臉啊?”
旁邊的夢行雲說:“世人看重出身,這是亙古未變之理。即使科舉為民間寒門廣開仕途,可那些平民子弟不還是被一眾權貴排斥在外?世人視涼州為蠻荒,那麽出身涼州的葉尋在他們眼中就是低人一等,沒有誰會幫他。”
正如夢行雲所說的那樣,即使葉尋有望勸說成功,其他儒士並無聲援打算。因為在他們眼裏,這個不知禮數的蠻子已經惹了眾怒,接下來他們換個相對溫和的說法對方差不多就能順坡下驢了。
“既然讀過葉先生的文章就不該問出這句話!”
葉尋本能地循聲望去,他怎麽都不會想到此刻站出來為他說話的是一個世家公子,謝庚亭。
但這下可好,原本處於最角落的他們一下就成了目光焦點。
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家父的凝視之下,徐令儀冷汗直流,不知該做什麽是好。他身旁的謝庚亭依舊目光如炬,似乎做好了名聲徹底臭掉的打算。
道人側頭回望,看看是哪個小子敢站出來為葉尋說話。而謝庚亭見那道人望了過來,氣勢更盛道:“丈量土地,整飭吏治,增科舉之額,葉先生在文中之言皆是為了我大魏著想。有如此忠心,葉先生之敵當然是關外妖魔!”
道人仰頭大笑,“關外妖魔?難道關內就沒妖魔了?滿朝文武有多少妖魔!” 下一刻,他忽然閃至葉尋身前,低語道:“葉尋,你的敵人究竟是誰?”
葉尋不語,無可奉告。
見葉尋並沒有回答道人,老先生石清源鬆了口氣,因為他知道葉尋心中有一個答案,一個不能在眾人麵前說出口的答案,那便是:
世間本無敵
意識到這場爭辯重心將會被人引至不能言說之處,夢行雲開了口:“各位道長方丈,說不過人家就該認,別顧左右而言他。”
語氣雖然平淡,但一眾僧人道人卻看見了她銳利的目光,好似鷹視。
十七年前,夢行雲砸爛靜山寺削去救世佛佛頭時,也是這個眼神。在那時,滿山退隱修士無一人能夠阻攔。
有幾個來自西都的高門子弟認出了夢行雲,又見台上之人對她十分忌憚,心裏不由得犯嘀咕,難道這身世成謎的女子還和崇阿山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顧左右而言他?可笑!” 老道人怒聲道:“積重難返,回天乏術,誰願舍命救一個將死之人!”
“道長,你說誰要死了?” 旁聽的人群中站出了一個尖聲細氣的白麵男人,目露凶光。他身後還站了幾個膀大腰圓的隨從,麵色陰沉。
清楚對方是何許人也,老人高聲哭笑道:“太祖爺你看看呐!咱大魏的江山就是毀在他們手上!一個個坐吃山空,大難臨頭了才想起我們。我告訴你們,晚了!都晚了!” 高呼之後,明白自己將會是何種下場的老人以指戳心,氣絕身亡。
誰都不知道,這位老道長是太祖皇帝正元年間的修士。當時為了收複山河,不計其數的修士投身於行伍之中。他們親眼見證了大魏是如何崛起,又是如何衰敗。
時至今日,無人知曉他們的赫赫戰功,無人肯聽他們的滿腹忠言……
好好的爭辯,卻弄出了人命。千裏迢迢趕來崇阿山的大內巨宦鄧德義站在血泊之中,遙望高台上的一眾退隱修士,冷聲道:“朝廷已經給了寬限,我看諸位還是識點大體,下山去吧。”
這一次,就連在暗中組局的夢行雲也站在了朝廷那邊。
要麽像老道人那樣以死明誌,要麽乖乖下山,他們權衡再三還是選擇了後者。
隨著那些退隱修士離開山寺,這場聲勢浩大的崇阿山之辯也不了了之。
見到宮裏來人,那些在西地有些名望的豪閥家主紛紛向鄧德義問好,在他們眼裏,一個來曆不明的老道算什麽?一群自視清高的腐儒算什麽?聖京永寧那邊有什麽風聲雨點才是他們最想知道的。
而做了皇上多年內廷心腹的鄧德義豈會讓他們知道半點風聲?他隻是一一回應了那些噓寒問暖,說了幾句皇上聖體安康的吉祥話,就把那些人拋在身後了。那些家主還想上前,卻被那些止武門侍從擋下。
他向夢行雲比了個手勢,示意把石清源和葉尋帶到別處。此時鄧德義的意思也就是皇上的意思,夢行雲自然照做。
“我就說鄧公公千裏迢迢趕來肯定不隻是旁聽那麽簡單,原來是為了這兩人。”夢行雲思索片刻道:“皇上想請老尚書出山我知道,可這叫葉尋的小子是什麽來頭?皇上真會讓他進入國子監?”
鄧德義嗬嗬笑道:“沒想到夢小姐也有猜不出來的時候,等會您且聽著吧。”
四人剛到了一處僻靜涼亭,鄧德義袖中就滑出一道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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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命前禮部尚書石清源官複原職加崇政殿大學士,自今朝始即刻進京,欽此!”
雖然老人先前有所預料,但還是被這官位給驚到了。大魏隻設四殿三閣,他這崇政殿大學士僅次於當今內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徐愷之。
宣完聖旨,鄧德義恭謙道:“石老先生,從今日起您就是次輔大人了,可要為皇上好好分憂啊。”
即使是盛夏時節,老人還是感到陣陣寒意。但凡在朝堂上待過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這位陛下是個用完即棄的主。啟用舊臣加官進爵?無非就是把他拉來製衡徐愷之罷了。
“臣,叩謝聖恩。”
把老次輔扶起來後,鄧德義又看向站在一旁的葉尋,不過他手中沒有其他聖旨。
他把手輕放在葉尋肩上,邊走邊說道:“葉先生,皇上可是很喜歡先生您的文章啊。隻不過…先生也知道,天有天規,咱們沒辦法讓您入朝為官。要不先生您去東宮?或者暫且委屈一下先生,去國子監?”
葉尋麵色古井不波,淡然道:“感謝鄧大人的好意,可小民想先回家鄉一趟,不知大人能否通融?”
“當然可以,不過為了先生的安全,一定會有人跟著您的,還望先生莫怪。”
得知自己將被監視一路的葉尋並不介意,反倒還笑了出來,“不怪不怪,小民還希望有人能跟著。”
目送一老一小下山後,夢行雲又帶著鄧德義在林間散步,還說道:“鄧公公,皇上既然撈了一個葉尋,沒下旨撤掉我的白玉釵?豐邑可是沒了的。”
鄧德義微笑道:“哎喲,這話說的,豐邑哪能跟西都比呀,當時皇上皇子列位公卿可是都在的,要是有個萬一誰能擔得起?”
他們逛到一處幽深石洞前,裏麵正發出聲聲嗚咽。
夢行雲沒有感到詫異,而且還直接走了進去,洞穴裏麵躺了一地被五花大綁的人,他們都是躲入崇阿山的修士。他們躲過了朝廷搜尋,卻沒躲過夢行雲的毒手。
“人我幫你們抓到了,我留在西都的錢你們應該也拿了,這些捆仙繩就當送你們。此去一別,他日好相見。”
鄧德義打趣道:“夢小姐有如此身手,要不也去沙場立幾個軍功?”
夢行雲沒說什麽,隻是微笑搖頭,隨後下山而去。
山腳下人頭攢動,有朝廷的官兵,有被押送下山的修士,慕名而來的西地高門大戶,還有許多看熱鬧的南涼本地人。
那些被押送的修士大多是崇阿山上的大師住持,聽說他們被朝廷官兵抓下山了,許多虔誠民眾甚至拿命攔路,完全不懼官兵手中刀刃。
那些官兵寸步難行,卻又不能真的動手,萬一那群老禿驢老山羊以此為由借機造反跑了怎麽辦?攔了就得丟命,不攔也得丟命,領隊的千夫長犯了難,隻好硬著頭皮跑去向宮裏來的那位大太監求助。
千夫長跪在一駕馬車前,稟報道:“公公,一群刁民在前麵聚眾鬧事,隊伍寸步難行……卑職愚笨,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等來預料之中的責罰,千夫長聽到馬車隱隱約約傳出一些聲音。
“勞煩三爺了。”
“鄧公公說笑了,都是為了皇上,何談勞煩。”
話音剛落,馬車中下來一個陰氣森森身著布衣的男人,千夫長猜過去站在他跟前應該就是讓江湖人聞風喪膽的止武門都統之一。
止武門成立三百餘年,曆代皇帝所設都統數量不同。就比如先帝孝宗在位時都統數量多達三十六個,當今皇上就將都統數量削減成了九個。而站在這位千夫長跟前的都統代號蒼鴞,僅排在寒鴉、雎鳩、孤雁之後,如今視止武門為囊中之物的兩朝老臣寒鴉已死,他就成了名正言順的三爺。
“這裏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光聽聲音,這個男人好像比自己還年輕幾歲,但大人既然發話了,千夫長哪敢在跟前逗留,立馬一溜煙撤了。
蒼鴞隻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有數十人從四麵八方趕來,他對那群人下令道:“我去把那些刁民弄走,你們看好那幫修士,要是跑了一個,我就要你們的命。”
……
史載,同光十九年五月十八,朝廷遣兵護崇阿山僧道赴安西府,途中遇刁民阻路,官兵殺四十餘眾,傷者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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