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個府兵的一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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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開皇十九年:露田上的犁痕
    關中平原的晨霧裹著新翻的土腥味,王小山跪在壟溝裏,指尖摳進被夜露浸透的泥塊。折斷的犁鏵斜插在地頭,像半截鏽蝕的殘劍——這是父親留給他的第三件遺物。
    前兩件躺在折衝府校場的青石板上:一領肘部磨出絮的絹布甲,一柄刀鞘纏著麻繩的橫刀。軍曹踩著沾滿馬糞的烏皮靴踱過來,靴尖踢了踢刀鞘上褪色的“王“字烙痕,“開皇三年隴西繳的突厥彎刀改的?你爹倒是個利落人。”
    王小山盯著甲衣領口發黑的血漬。那是去年征陳時,父親在采石磯被南人鐵蒺藜紮穿的傷口。母親用酢漿草汁染了三遍,終究蓋不住死亡的鏽色。
    “聖人有旨,府兵軍籍世代相承。”軍曹蘸著朱砂的筆懸在軍簿上,“四十畝露田,免租庸調,每月輪值宿衛......”
    “敢問曹官,永業田......”他喉嚨發緊。昨夜掀開灶房的陶甕,粟米隻夠吃到春分。
    筆尖重重頓在紙麵,濺出幾點血珠似的紅痕。”武功縣折衝都尉的舅爺養了八十部曲,你爹那二十畝永業田,抵了去年出征時欠的鞍轡錢。”軍曹的冷笑混著牙縫裏的羊肉渣,“小子,聖人把突厥打得稱臣,往後天下太平,你該慶幸不用像父祖那般搏命。”
    校場東牆忽起喧嘩,幾個府兵正給新到的河西健馬烙印。王小山攥緊橫刀,掌心蹭過刀柄纏的舊葛布——那是父親每夜在油燈下反複搓撚的,為了防滑,更為了遮蓋刀柄上洗不淨的腥氣。
    歸家時暮色已沉。妻子抱著未滿月的嬰孩蜷在織機旁,機上懸著半匹沒染色的麻布。他摸出軍牌按在吱呀作響的案幾上,月光從茅草屋頂的破洞漏進來,照著牌麵陰刻的“驃騎府“三個字。
    “明日把後院的桑樹砍了。”他解下橫刀掛在土牆木釘上,“縣裏弓匠說,一張合格的長弓要耗三斤柘木。”
    妻子突然劇烈咳嗽,嬰兒驚醒啼哭。王小山走到院中,看見父親生前種的柿子樹已抽出新芽。開皇十年的早霜凍死了關中七成柿樹,獨這株被父親用戍邊時學的法子,拿馬糞混著雪水煨活了根。
    馬厛傳來枯草翻動的簌簌聲。他握緊拳頭——府兵自備戰馬的詔令去年就頒了,可家裏最後那頭青騾,臘月裏被裏正牽去抵了戶稅。
    春夜的風掠過空蕩蕩的露田,折斷的犁鏵在月光下泛起幽藍。王小山忽然想起十四歲那年,父親教他練突刺時說的話:“府兵的刀要磨兩麵,一麵殺敵,一麵斬自己退路。”
    瓦罐裏的酢漿草汁漫出來,在泥地上洇成一道彎月狀的痕。
    2.大業三年:禦道上的塵土
    榆林郡的日頭毒得像蘸了鹽的鞭子。王小山跪在黃沙裏,指甲縫摳著夯土碎屑——這是今日第三次返工。宇文愷畫的禦道線筆直如矢,可突厥草原上哪有現成的夯土?五十萬府兵螞蟻般往返三百裏,硬是從黃河畔運來赭紅色膠泥。
    “都頭,這泥裏摻駱駝糞了!”同隊的關中漢子老鄭啐了一口。
    王小山沒接話,他正盯著掌心裂開的水泡。父親臨終前說府兵戍衛一月即可歸田,可聖人北巡突厥的詔令一來,他們已在塞外勞作了四十七天。軍曹昨日剛用馬鞭抽死個幽州逃兵,屍首就掛在運土牛車上示眾。
    暮色初臨時,監工的狼煙終於升起。王小山癱坐在未完工的禦道旁,從皮囊裏倒出最後一口濁酒。遠處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馬蹄聲,三千突厥輕騎踏著絳紅披風掠過草場,為首老者翻身下馬,五體投地跪在禦道中央。
    “啟民可汗獻馬三千匹、雕弓百張!”通事舍人的尖嗓刺破暮色。
    王小山慌忙抓起橫刀站直,卻見煬帝鑾駕從觀風行殿緩緩而降。那三層樓高的木製行宮被牛群拖動,榫卯咬合的聲響宛如巨龍翻身。突厥牧民紛紛以刀劃麵,鮮血混著敬畏的淚水滴入禦道浮塵。
    夜宴時他被調到行宮外圍戍守。篝火映得鑲金馬鞍晃眼,啟民可汗正割下臂肉為煬帝炙烤,血珠墜入銀盤叮咚作響。”聖人可汗!”老可汗的漢話帶著羊奶腥氣,王小山忽然想起武功縣祠堂裏供奉的文帝畫像——那時突厥還在隴右燒殺搶掠。
    五更梆子響,突厥人開始拆除氈帳東遷。王小山摸著禦道上深深的車轍,發現夯土裏嵌著枚狼牙。老鄭湊過來低語:“聽說聖人要把突厥變成大隋牧馬奴...”話音未落,東麵草場傳來淒厲狼嚎,那是被驅趕的突厥部落正在焚毀先祖祭壇。
    返程那日,王小山在禦道盡頭看到塊界碑。鮮卑文字與漢篆並刻“大業永昌“,碑底卻壓著半片帶血的薩滿鼓皮。當他俯身想細看時,隊正的皮靴碾過鼓麵:“發什麽呆!回武功縣還有四十畝露田要耕!”
    橫刀在鞘中輕顫,王小山突然想念起關中熟透的糜子香。
    3.大業八年:遼河邊的血霧
    遼東四月竟飄著雪霰,王小山蜷在蘆葦蕩裏,用體溫烘烤浸透的弓弦。三十萬大軍擠在遼河西岸,宇文愷督造的浮橋像條斷脊的蛟龍,在渾濁的浪濤裏短了足足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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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抽民夫背土填河!”左翊衛大將軍的怒喝裹著冰渣刺來。王小山看著同鄉趙六被驅趕到河灘,麻鞋陷進刺骨淤泥。忽然一支鳴鏑掠過,高句麗人的床弩從對岸山崖暴起,趙六的胸腔頓時綻開血蓮,栽倒時手裏還攥著半袋沙土。
    “列陣!”麥鐵杖的鎏金兜鍪在晨光中炸亮。這位嶺南豪酋出身的右屯衛大將軍,竟扛著雲梯率先躍入遼河。王小山跟著跳進浮冰未消的河水,雙腿瞬間凍得失去知覺。箭矢擦著耳廓釘進木梯,他嗅到麥鐵杖甲縫裏溢出的酒氣——老將軍出征前喝了整整一壇烈酒。
    當王小山的指甲摳進遼東城牆縫隙時,滾油混著糞汁傾瀉而下。麥鐵杖的鎏金甲胄成了口沸騰的銅鍋,皮肉焦糊味熏得人睜不開眼。老將軍的屍首被遼水卷走前,王小山瞥見他腰間玉墜——那是用三顆高句麗人頭換來的禦賜之物。
    “聖諭!高麗若降不得續攻!”鳴金聲第三次響起時,王小山正把橫刀捅進敵兵咽喉。那是個滿臉稚氣的少年,喉管噴出的血沫沾在他龜裂的唇紋裏,竟帶著稷米粥的甜腥。城頭忽然垂下白幡,隋軍陣中爆出哭嚎——他們又要吐出煮熟的戰果了。
    深夜,王小山在屍堆裏翻找箭矢。白日詐降的高句麗人,正將隋軍屍體壘成京觀,火把映得那些扭曲麵容宛如修羅。他摸到半塊粟餅,卻嚼出沙礫般的碎骨——有人偷埋了陣亡同袍的腿肉。
    “銅魚符!小山子得軍功了!”火長將染血的符信拋來時,他正盯著掌心紋路。那道橫貫生命線的刀疤,是七日前替旅帥擋箭留下的。符上“驍果“二字硌得掌心生疼,他突然想起離鄉那日,妻子將胡麻種籽塞進他箭囊:“四十畝露田...等你回來...”
    風雪更急了,遼東城頭的白幡化作招魂的喪布。王小山把銅魚符按進凍土,遠處民夫正用草席裹走麥鐵杖的殘甲。宇文愷的新橋終於架成,河麵漂滿脹鼓的屍首,像極了關中豐收時節的糜子袋。
    4.大業十一年:雁門關的哭聲
    雁門關的秋空壓得極低,禿鷲在城垛上空盤旋,羽翼割裂了鉛灰色的雲層。王小山用麻布裹住潰爛的腳踝,每走一步都像踩進滾油裏——七天前突厥人突襲禦營時,他背著中箭的旅帥奔逃二十裏,皮靴早被碎石磨穿。
    “拆東街民戶的門板!聖人要加固箭樓!”監門將軍的嘶吼混著銅鑼聲傳來。王小山跟著隊伍衝進一間土屋,灶上粟粥尚溫,炕頭老嫗死死抱住門框:“軍爺,這是祖上留下的鬆木……“他別開臉揮斧劈下,木屑飛濺中聽見骨頭斷裂的脆響。
    城頭的狼糞煙晝夜不熄。第三日,突厥人將俘獲的驍果軍剝皮示眾,血葫蘆似的屍身倒吊在牛車上,沿著汾河緩緩繞城。王小山伏在女牆後,看見煬帝的織金龍纛在風中亂抖,天子踉蹌著推開攙扶的宮娥,繡滿聯珠紋的錦袍沾滿嘔吐穢物。
    “早知今日,不如讓長孫將軍多活兩年。”火長張五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王小山默然摩挲著刀柄,想起大業三年榆林草原上那個匍匐獻酒的啟民可汗。如今老可汗的子孫將雁門四十一城攻陷三十九座,連煬帝最愛的《紀遼東》樂譜都被突厥馬蹄踏碎在汾水橋頭。
    斷糧第七日,王小山奉命搜查城西佛寺。釋迦像腹中藏著的三鬥糙米引來哄搶,他踹開紅了眼的士卒,卻見觀音座下蜷著個小沙彌,懷裏緊抱半袋發黴的麥麩。”軍爺…這是給師父入殮的供品。”小沙彌脖頸細得能掐斷,他扔下兩枚銅錢奪過布袋,轉身時聽見身後傳來悶響。
    當夜分到手的麥粥混著木屑,王小山蹲在馬廄裏吞咽,忽然聽見宮牆內飄來斷續的哭聲。他循著聲音摸到行宮偏殿,透過窗欞看見煬帝披發跣足,正攥著樊子蓋的衣襟嘶吼:“朕若身死,爾等能獨活乎?!”老臣額角磕得鮮血淋漓,殿角的銅漏滴答聲像催命的更鼓。
    突厥人的鳴鏑在第十五日射中城樓鴟尾。王小山和幸存的十七名弟兄被調去戍守水門,暗渠裏漂浮著腫脹的宮女屍體,金線團花的披帛纏住閘口,他不得不揮刀斬碎那些蒼白的肢體。張五突然指著對岸狂笑:“你們看,突厥崽子在烤馬腿!”眾人喉結滾動,卻見那“馬腿“分明掛著半幅明光鎧——是三日前去求援的鷹揚郎將。
    第三十日,城頭開始滾落餓斃的民夫。王小山奉命收集屍首充作礌石,有個少年還剩半口氣,指甲摳進他腕骨:“阿兄…把我扔遠些…“他閉眼將人推下城牆,突厥陣中爆出歡呼,沾血的彎刀齊齊指向龍纛。當夜他蜷在藏兵洞,聽見煬帝在夢中驚叫,值宿的宮女低泣如鬼魅。
    五更時分,突厥人忽然撤圍。王小山拖著陌刀爬上城樓,隻見十餘匹空鞍戰馬向西狂奔,義成公主的狼頭纛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活下來的十五萬人開始焚燒染疫的屍首,濃煙裏飄著皮肉焦糊的甜香。軍曹將隊正銅符遞給他時,他盯著符上未擦淨的血漬——那是張五的牙印,昨日這漢子為搶半塊樹皮,被亂棍打死在行宮階前。
    暮色四合,殘存的守軍聚在甕城裏痛飲醋漿。不知誰起了頭,嘶啞的《破陣樂》斷斷續續響起來:“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王小山突然將陶碗砸向城牆,碎碴迸濺中,他望見雁門殘破的關隘浸在血泊般的夕陽裏,恍如遼東城頭永不消散的晨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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