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 回音
字數:3560 加入書籤
紅繩窯的陶輪突然自己轉起來,轉得“吱呀吱呀”響,木軸摩擦的聲音裏帶著股說不出的澀,輪上的陶泥被轉得勻勻的,卻遲遲不見像樣的形狀。
轉著轉著,陶泥裏浮出個模糊的人影,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褂子上沾著深淺不一的陶土印。
袖口磨出了毛邊,手裏攥著把缺口的刻刀,刀身鏽跡斑斑,刀刃缺了個角,角上纏著半根褪色的紅繩。
他把刻刀往陶坯上劃,劃得陶坯全是亂紋,橫一道豎一道,把原本該長掌印的地方劃得亂七八糟,紋裏的甜香都被劃得發淡。
連紅繩窯常年不散的煙火氣都被吸進陶坯,坯子漸漸發白,像塊沒了魂的啞陶,敲上去“空空”響,沒半點陶的厚重。
“是啞匠,以前是紅繩窯最好的陶工。”
穿蓑衣的人往陶輪旁撒了把窯火灰,灰裏的火星“劈啪”炸開,照亮人影的臉——眉眼不算陌生,隻是嘴角有道陶片劃的疤。
疤上結著硬殼,手裏的刻刀缺角處纏著的紅繩,看著像紅繩坡的手藝,“老船工跟我講過。
他原是能在陶上刻出甜香的人,燒窯時丟了自己最寶貝的掌印陶,打那以後就再也刻不出像樣的紋了,心裏空了,就開始毀別人的陶紋”。
啞匠的刀又往陶坯上劃,這次劃的是旁邊架子上爺爺燒的掌印陶,陶身立刻裂了道縫。
縫裏的甜香“絲絲”往外冒,被陶輪轉起的風吸得幹幹淨淨,陶上的掌印都淡了,淡得快看不清“甜水長流”的字樣。
少女往陶輪上放了塊帶糖霜的陶片,陶片是紅繩窯剛燒好的,還帶著窯火的餘溫。
甜香順著陶紋往啞匠飄,飄得啞匠的手頓了頓,刻刀從陶坯上滑開半寸,坯子上的亂紋淡了些,露出底下泛紅的繩紋,像藏著的甜氣在掙紮。
“他的刀認得紅繩窯的甜!”
少女眼睛亮起來,舉著紅繩窯的老陶模往啞匠眼前遞,模子是爺爺傳下來的,上麵的掌印紋又深又清晰,靈草紋、甜水紋都刻得活靈活現?
“你看這紋路,和你刻刀上的紅繩能對上,你以前肯定是自己人,是紅繩坡的陶工”。
啞匠的眼神晃了晃,像蒙塵的鏡子被擦了下,刻刀的缺口無意識地往陶模上靠。
靠得像在認舊識,陶模的甜香漫得他嘴角的疤亮了亮,疤上的紅繩往陶模上纏,纏得像在抓救命稻草,手不再像剛才那麽僵了。
男人往陶輪的齒輪裏滴了點靈草油,油剛滲進去,陶輪就轉得慢了些,不再“吱呀”亂叫,轉出的陶坯上開始長出細小紅繩,繩往啞匠的刻刀纏,纏得刀“叮叮”輕響。
“這是你父親留的靈草油,能潤刀,也能潤心,讓他的手穩下來”。
他邊說邊往啞匠腳邊放了塊齒輪片,片上的銀線往刻刀上纏。
“刻刀本是用來刻甜的,不是劃亂紋的,你看這刀,當年肯定刻過不少好陶”。
紅繩剛纏好,啞匠的刀就不那麽亂劃了,刀尖在陶坯上懸著,猶豫著,像在想該刻什麽,又像忘了怎麽下刀,眼神裏有迷茫,還有點藏不住的渴望。
老婦人往窯口擺了排燒好的掌印陶,陶是按當年啞匠的手藝燒的,上麵的甜香濃得化不開,往啞匠飄。
飄得他的藍布褂都在發亮,亮得能看見衣料裏纏著的陶土屑,那是紅繩窯特有的陶土,帶著靈草的氣息。
“這是你當年最拿手的掌印陶。”
老婦人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著他,
“你說要讓每個陶都帶著家的甜氣,燒出來的陶能存甜,埋在土裏十年,挖出來還帶著甜香”。
她往陶上澆了點紅繩灶的糖漿,陶紋裏立刻冒出甜霧,霧裏浮出啞匠年輕時的樣子。
他舉著刻刀在陶坯上刻紋,手指穩得像長在陶輪上,爺爺在旁邊添柴,火光映著兩人的臉。
“刻深點,甜氣才能藏得住,多年後聞著還能記起家,記起紅繩坡的甜”。
啞匠的手顫了顫,刻刀從陶坯上抬起,刀頭的紅繩往甜霧裏鑽,鑽得像在說“想不起來……刻什麽才對,手不聽使喚了”,聲音沙啞得像沒怎麽說過話。
紅繩貓叼著塊焦餅幹往陶輪跑,餅幹的甜香混著焦味,讓啞匠下意識退了半步,貓趁機往陶坯上放了塊餅幹。
餅幹的焦痕在陶上印出個小掌印,歪歪扭扭的,卻透著暖。
印得啞匠的眼神亮了亮,像被點醒了似的,嘴角的疤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少女往陶坯上抹了點紅繩井的甜水,水滲進陶泥,長出細小的掌印紋。
“跟著這紋刻,甜水紋該這麽彎,靈草紋得帶點韌,你看,就像這樣”。
她邊說邊用手指在陶上畫,畫得像模像樣。啞匠的目光跟著她的手指動,刻刀在手裏轉了轉,似乎在找感覺。
穿蓑衣的人往窯裏添了把靈草柴,柴火燒得“劈啪”響,窯火的暖光往啞匠身上照。
照得他懷裏露出個陶甕的邊角,甕上纏著紅繩,繩頭和刻刀上的紅繩是一個樣的。
“他懷裏有陶甕,裝著自己刻的紋,隻是忘了怎麽看了。”
穿蓑衣的人往啞匠身後望,窯煙還在湧,湧得像有更多人影在煙裏晃,每個人影手裏都攥著刻刀,刀頭纏著亂紋。
“後麵還有更多啞匠,他們都丟了自己的刻刀魂,就想毀別人的陶紋,怕自己一個人空著”。
陶輪的轉聲忽快忽慢,陶坯上的紅繩時隱時現,像在和亂紋拔河,紅繩窯的煙火氣裏,甜香和澀味纏在一起,像在等一個轉機。
啞匠的刻刀在陶坯上懸了很久,久得紅繩貓都開始蹭他的褲腿,他終於慢慢下刀,刀尖落在陶坯上,沒劃亂紋,而是輕輕刻了道彎,像甜水的弧度。
刻完他愣了愣,似乎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刻,眼神裏閃過一絲光亮,嘴角的疤也柔和了些。但遠處的窯煙裏,更多刻刀劃陶的“吱吱”聲傳來。
像在催他繼續劃亂紋,啞匠的手又開始抖,刻刀懸在陶坯上,懸得像在等個指令,等個徹底記起甜的瞬間。
紅繩窯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的影子在陶輪上晃,晃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手裏攥著回家的鑰匙,卻忘了門在哪。
而陶坯上那道淺淺的甜水紋,正冒著細弱的甜香,像在給他引路,引他找回刻刀該有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