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集同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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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繩坡的鍾樓突然“哐當哐當”亂響,不是往常清晨“叮咚”清脆的報時聲,是鍾繩被扯得變了調,像破鑼在嘶吼,聽得石屋的掌印陶都在顫。
    鍾樓上的人影在搖晃,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衫角被風刮得獵獵響,袖口磨出了毛邊,手裏攥著根斷弦的銅鈴,鈴身鏽跡斑斑,鈴舌上纏著半根紅繩,繩頭打著個鬆垮的結。
    他把銅鈴往鍾身上撞,撞得鍾身“嗡嗡”震,鍾紋裏的掌印都在顫,顫得爺爺當年刻的“甜時不忘”字樣都淡了,連鍾樓周圍常年飄著的靈草香都被鈴音吸走,鈴身漸漸發暗,像隻失了魂的啞鈴,敲上去“空空”的,沒半點暖意。
    “是守鍾人老周,以前是紅繩坡敲鍾最準的人。”
    穿蓑衣的人往鍾樓底下撒了把星塵煤,煤火“劈啪”燃起,照亮人影的臉。
    眉眼間刻著風霜,鬢角有塊銅錢大的疤,是早年被銅鏽燙的,手裏斷弦銅鈴上的紅繩,看著像紅繩坡的編法,
    “老船工跟我講過,他原是能讓鍾聲帶著甜香的人,那年星塵河起大霧,迷了鍾樓的方向,他急著敲鍾引路,一錘子敲斷了鍾繩,打那以後就再也調不準鍾音了,心跟著鍾一起啞了,看見別人的鍾走得準,就想把鍾敲亂”。
    老周的銅鈴又往鍾身上撞,這次撞的是父親當年修過的鍾舌,鍾舌立刻鬆了半寸,舌上的掌印被撞得發顫。
    顫出的甜香“絲絲”往外漏,被銅鈴轉起的風吸得幹幹淨淨,鍾身上的靈草紋都淡了,淡得快看不清紋路。
    少女往鍾繩上係了塊帶糖霜的陶片,陶片是紅繩窯剛燒好的掌印紋,還帶著窯火的餘溫,甜香順著繩往鍾樓飄。
    飄得老周的手頓了頓,銅鈴從鍾身上滑開半寸,鍾身上的亂紋淡了些,露出底下泛紅的繩紋,像藏著的甜氣在掙紮。
    “他的鈴認得紅繩坡的甜!”
    少女舉著爺爺傳下來的老鍾錘往鍾樓底下跑,錘柄上的掌印紋又深又清晰,纏著的紅繩和老周鈴上的是一個樣。
    “你看這鍾錘,你肯定用過!當年你敲鍾時,甜香能飄到星塵河對岸,船工們聽見鍾聲就知道快到家了”。
    老周的眼神晃了晃,像蒙塵的玻璃被擦了下,銅鈴的斷弦無意識地往鍾錘方向靠。
    靠得像在認舊識,鍾錘的甜香漫得他鬢角的疤亮了亮,疤上的紅繩往鍾錘上纏,纏得像在抓救命稻草,握鈴的手不再像剛才那麽僵了,指節都在輕輕動。
    男人往鍾樓的齒輪箱裏滴了點靈草油,油剛滲進去,齒輪轉動的“咯吱”聲就輕了些,鍾輪轉得順了些,轉出的鍾音裏開始帶點甜,甜得銅鈴都在顫。
    “這是你父親留的靈草油,能潤齒輪,也能潤心,讓你的手穩下來”。
    他往老周腳邊放了塊磨亮的齒輪片,片上的銀線往銅鈴上纏。
    “鍾繩斷了能接,鍾音亂了能調,你當年接繩的手藝,紅繩坡沒人比得上,我小時候還見過你把斷成三截的鍾繩接得比新的還結實”。
    銀線剛纏好,老周的銅鈴就不那麽亂撞了,鈴身懸在鍾前,猶豫著,像在想該怎麽敲,又像忘了鍾該怎麽響,眼神裏有迷茫,還有點藏不住的懷念,手在微微發抖,卻不再亂揮。
    老婦人往鍾樓底下擺了排紅繩窯的陶鍾,陶鍾是按老周當年的手藝燒的,鍾身上刻著“晨鍾甜、暮鍾暖”的字樣。
    甜香濃得化不開,往老周飄,飄得他的藍布衫都在發亮,亮得能看見衣料裏纏著的銅屑,那是鍾樓銅鍾上的碎末,帶著鍾的氣息。
    “這是你當年最得意的陶鍾。”
    老婦人仰頭往鍾樓上喊,聲音放得很輕。
    “你說陶鍾能存甜,敲起來比銅鍾還暖,冬天聽著心裏都熱乎,你爺爺總說,有你守鍾,紅繩坡的時辰就不會錯”。
    她往陶鍾上澆了點紅繩灶的糖漿,鍾紋裏立刻冒出甜霧,霧裏浮出老周年輕時的樣子——他舉著鍾錘站在鍾樓,晨光灑在他身上,爺爺在旁邊看著時辰。
    “敲重點,讓遠路的人聽見;敲輕點,讓守家的人安心,記住這力道,鍾聲就帶著甜”。
    老周的手顫了顫,銅鈴從鍾身上抬起,鈴上的紅繩往甜霧裏鑽,鑽得像在說“想不起來……該怎麽敲才對,手不聽使喚了”,聲音沙啞得像很久沒說過話。
    紅繩貓叼著塊焦餅幹往鍾樓跑,餅幹的甜香混著焦味,讓老周下意識退了半步,貓趁機往鍾台上放了塊餅幹,餅幹的焦痕在鍾台上印出個小掌印,歪歪扭扭的,卻透著暖。
    印得老周的眼神亮了亮,像被點醒了似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少女往鍾繩上纏了段新紅繩,繩上纏著靈草。
    “順著這繩敲,就像當年你引路時那樣,甜香會跟著鍾聲走,不會錯的”。
    她邊說邊輕輕拉了拉繩,鍾身發出“叮”的一聲輕響,甜得像在歎氣。
    老周的目光跟著紅繩動,握著銅鈴的手鬆了鬆,鈴身不再亂晃。
    穿蓑衣的人往鍾樓上扔了塊星塵煤,煤塊落在鍾旁,燃起的火光往老周身上照,照得他懷裏露出個布包,包裏裹著半截斷鍾繩,繩上的掌印紋和鍾身上的嚴絲合縫。
    “他沒丟幹淨,還藏著自己的鍾繩呢。”
    穿蓑衣的人往遠處望,鍾樓周圍的霧還在湧,湧得像有更多人影在霧裏晃,每個人影手裏都攥著斷弦鈴,鈴音亂得刺耳。
    “後麵還有更多守鍾人,他們都丟了自己的鍾繩,就想敲亂別人的鍾聲,怕自己一個人聽不見準點”。
    鍾樓的鍾音忽高忽低,鍾繩上的紅繩時隱時現,像在和亂音拔河,紅繩坡的風裏,甜香和澀味纏在一起,像在等一個轉機。
    老周的銅鈴在鍾前懸了很久,久得紅繩貓都開始蹭他的褲腿,他終於慢慢抬手,銅鈴輕輕碰到鍾身,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不甜但也不亂,像在試探。
    他愣了愣,似乎沒想到自己能敲出這樣的聲,眼神裏閃過一絲光亮,鬢角的疤也柔和了些。
    但遠處的霧裏,更多銅鈴亂響的聲音傳來,像在催他繼續敲亂鍾,老周的手又開始抖,銅鈴懸在鍾前,懸得像在等個指令,等個徹底記起甜音的瞬間。
    鍾樓的齒輪轉得越來越順,鍾身上的掌印漸漸清晰,映得老周的影子在鍾前晃,晃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手裏攥著回家的鑰匙,卻忘了門在哪。
    而鍾繩上那截新纏的紅繩,正冒著細弱的甜香,像在給他引路,引他找回鍾聲該有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