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世威所在的榆林，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是軍鎮了。
    祖祖輩輩在這裏紮根，祖祖輩輩都是兵，從來沒有耕地，從來沒有織過布，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打仗，都是今天殺了幾頭韃子，昨天韃子搶了誰家。
    這裏走出去了許多的優秀將領，曆史上，在李自成徹底將榆林攻破的時候，整個榆林曾經當過總兵副總兵的加起來，有足足十幾位。
    他們大多數因為背鍋被免職，他們回到故土，然後又替大明戰死。
    所以他們其實一點都不怕死，哪怕明知過不了多久，蘇布地就要進攻榆林，他們也不怕。
    唯一擔憂的，就是朝廷拖欠榆林的糧餉，導致榆林人心浮動，很難眾誌成城的守城。
    在更北方的鎮羌堡、孤山堡最為誇張，因為糧餉的問題，已經鬧出了嘩變，這兩個地方的士卒，已經四散而去，求活去了。
    這導致榆林衛的防禦，出了漏洞。
    尤世威沒有辦法，因為他變不出錢來，隻能用尤家在此百年的威信，勉強維持局麵不至於崩潰罷了。
    至於三邊總督楊鶴的話，他向來隻是當做耳旁風。
    一個連軍事都不懂的人，有什麽資格對著三邊軍務指手畫腳？要指手畫腳也不是不可以，拿出錢來。
    錢也沒有，那你叫什麽？
    就憑你三邊總督的身份嗎？有種你就告知陛下，將我尤世威給砍了？
    所以到後來，楊鶴的憲諭，基本不往榆林來了，隨他尤世威去。
    但是今天，楊鶴的憲諭，又來了。
    言辭懇切，說已經準備放棄寧夏衛，寧夏衛總兵賀虎臣已經答應帶著士卒退回固原城，希望尤世威能放棄榆林，退往蘆關嶺。
    拖欠榆林衛的糧餉，會足額發放。
    尤世威冷笑一聲，根本不聽，你楊鶴算個什麽東西？
    過了兩日，新任巡撫的憲諭，又來了。
    同樣的命令，讓他退守蘆關嶺，隻是這一次，新任巡撫盧象升一再保證，所欠糧餉一定會補齊，除此之外，每一個士卒，還有額外的銀子。
    這一次，尤世威有一些猶豫，因為盧象升，的確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物。
    發生在遼東的事情，他聽說過，做的非常符合他的胃口。
    在商洛地區大敗農民軍，他也聽說的，做的也非常好。
    很顯然，盧象升是一個真正的高手，和楊鶴這樣隻知道舞文弄墨的廢物完全不一樣。
    但尤世威一樣不打算聽。
    盧象升一樣嫩了點，不夠格。
    而且，榆林軍民隻願意和榆林共存亡，這裏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故土，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寄托著他們的情感。
    真不願意離開。
    於是他恭恭敬敬的寫了一封信，向盧象升解釋了為什麽不願意離開，言辭懇切。
    這已經是他對這位新任巡撫大人最大的尊重了。
    和楊鶴比起來，已經是天壤之別，要知道楊鶴的憲諭，他是從來不會聽，也不會回信的。
    回信之後，尤世威召集榆林的所有將領、以及各大家族的家主，折家、馬家、胡家等等，商議守城事宜。
    這每一個家族，幾乎都是軍戶後裔，都有最少兩三百人私兵，加起來，也可以是一股不俗的力量。
    此刻的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
    守衛榆林。
    尤世威說道“楊鶴的憲諭來了，讓我們退到蘆關嶺，本鎮並未理會，他說如果退往蘆關嶺，榆林將士的拖欠的糧餉，將全部補齊。”
    下方眾人嗤笑之聲不絕於耳，顯然對那位三邊總督，不怎麽看得上。
    折家家主折桂直接笑道“楊鶴這蠢貨，到底懂不懂兵略啊？好好的榆林不守，去守什麽蘆關嶺？誠然，那個地方地勢是險要，但哪有堅城更好守？”
    “退到那裏去，然後呢？又退到哪？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想不出這樣的主意，這楊鶴果然不是個正常人。”
    “還補齊糧餉？他要是有錢，何須等到今日？”
    其他人紛紛附和，都覺得楊鶴這樣的人，沒資格做三邊總督。
    至於糧餉，更是無稽之談。
    尤世威繼續說道“後來，陝西巡撫盧象升的憲諭也來了，同樣是讓我退到蘆關嶺。”
    折桂一下子說不出話了。
    如果是楊鶴提議的，他可以有一萬個理由抨擊這是錯的，但盧象升也這麽說，折桂沒有覺得自己的能耐，比盧象升更大。
    不過奇怪，盧象升為什麽也要他們退往蘆關嶺的？
    蘆關嶺的地勢的確險要，在那個地方，騎兵行軍不利，可以有效遲滯敵方進攻。
    但隻是遲滯而已，在榆林，也可以遲滯啊。
    “既然是撫台大人這麽說，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尤世威笑了笑，折桂的前據而後恭，道盡了人之善變。
    “除此之外，退往蘆關嶺的士卒，除了以往的欠餉會補齊，還會有額外的一筆賞錢，數額不錯，足足五兩銀子，但要求是十月二十之前，退到蘆關嶺。”
    下方破天荒的有些沉默。
    他們可以對楊鶴嗤之以鼻，但是對盧象升不能。
    盧象升，是有大能耐的，不像楊鶴。
    許久，有人幽幽歎道“給錢又如何？榆林這麽大地，咱們的子孫、家產、田地全都在此處，走不了啊。”
    又有人說道“想走的可以走，反正我不走。”
    “俺也一樣。”
    “……”
    絕大多數人，都不選擇離開，更何況，萬眾一心，為何守不住？
    就算死，也要死在故土。
    這是尤世威早就預料到的結局。
    “既然如此，那就戰死故鄉！除了孩子送往南邊，其他人，全部留在榆林！”
    尤世威朗聲說道。
    正當此時，尤世威的弟弟尤世祿急急匆匆走進來。
    “二哥，有南邊的信。”
    尤世威皺眉道“南邊來的？不必管，撕了便是，我們決意死守榆林。”
    尤世祿低聲道“是豐城伯。”
    尤世威急忙小心翼翼的接過書信打開，雙手顫抖著打開。
    上麵字數不多，就五個。
    “本爵已至，滾去蘆關嶺。”
    尤世威合上信，環顧四周，沉聲道“計劃有變，咱們滾去蘆關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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