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的招魂儀式持續了半個時辰。
    蕭邢望著榻上麵色蒼白的李建成，猜想這孩子的病症多半是在閆家堡受了驚悸，又兼連日奔波所致，摸了摸他的額頭，高燒似乎退去了一點，但單薄的身子仍在布裘裏微微發顫。
    他雖不信鬼神之說，但親眼見過老道對那突厥牧民進行的手術，又不得不讓他對老道的醫術充滿信心，此刻沒有別的辦法，也隻能將希望寄托在這位方外之人身上。
    道觀外，阿班爾帶來的突厥武士與鐵勒部眾劍拔弩張。
    雙方人馬舉著火把在寒夜裏對罵，唾沫星子混著冰碴子飛濺。鐵勒人認定阿班爾等人要對老道不利，竟連夜調來三百族人將道觀圍得如鐵桶一般。
    阿班爾身為都蘭可汗本部的達幹豈能受得了這等窩囊氣，更是一口氣將騎兵全都調了過來，兩方人馬雖說都是突厥人，卻各屬不同部落，眼下更是互不相讓，隻差刀戎相見了。
    觀內的眾人卻是難得清閑了下來。
    老道做完法事便帶著徒弟歇下了，小桃紅支著下巴在榻邊打盹。
    蕭邢踱到庭院裏，忽然對著牆角的陰影低聲道：“孫尚醫，別來無恙？”
    黑影裏轉出個清瘦身影，正是當年在遼東軍中的故人。
    孫尚醫指了指東廂房，兩人悄無聲息地閃進屋。屋內陳設極簡，唯有月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刻出棋盤似的格子。
    孫尚醫吹滅案頭蠟燭，側身坐在窗下。這嫻熟的警戒姿態讓蕭邢瞳孔微縮，更加確認了自己的猜想——此人絕非普通醫官。
    “在下千牛衛孫平浩見過蕭統領。”對方開門見山，“奉裴大人之命蟄伏在此。”
    蕭邢在宮裏混了幾個月，對宮裏的事情也有所了解，當下奇道：“千牛衛不是陛下的親兵嗎，怎會參與到這些探查之事中來？”
    孫平浩對蕭邢極為敬重，一是他親眼見過蕭邢在遼東戰場的有勇有謀，二是大蒜素的事情，更上讓他對蕭邢佩服得五體投地。
    當下見他發問，也不掩藏，答道：“蕭統領你有所不知，我大隋建國，朝中降將多如牛毛，當今陛下仁德，不願做那些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事，怎奈這些人中心懷鬼胎的人不在少數，陛下隻得組建這千牛衛，名義上是親軍，實際上卻是為陛下收集情報，監察百官。”
    蕭邢點點頭深以為然。
    曆史上，隋朝隻存在了短短四十年，雖然有隋煬帝的好大喜功，年年征戰的原因，但縱觀整個中國的曆史，隋朝這四十年中，造反的頻率卻是遠遠高過其它的王朝。
    也正是有了源源不斷的造反，才使得整個王朝疲於內耗，最後轟然倒倒塌。
    “你是千牛衛的人，應該是直接聽命於陛下才對，怎麽又牽扯上了裴大人？這司隸台和千牛衛又是什麽關係？”
    “蕭統領有所不知，千牛衛在暗，司隸台在明，簡單來說，司隸台是明麵是監察百官，而千牛衛更多的是針對那些沒有證據的事情……”
    孫平浩說到這裏，蕭邢已經完全明白了。
    隋文帝的想法很直接，司隸台負責監察百官，但誰又來監察司隸台的所作所為呢？隋文帝作為一個馬上立國的皇帝，豈能將這樣一把刀交給別人？
    所以說千牛衛才是皇帝手裏那把最鋒利的刀，而這把刀隻可能掌握在皇帝自己的手裏。
    突然，蕭邢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他試探著問道：“那你為何會出現在遼東呢？”
    “王世積……”孫平浩突然吐出這個名字，滿意地看著蕭邢猛然繃直的脊背，“開皇十七年，陛下令我帶著十人前往高句麗搜羅情報，後來發現一個漢人校尉與高句麗人往來密切……”
    “王尅……”蕭邢脫口而出。
    孫平浩微微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當時皆以為是為了私鹽私鐵之利，直到後來漢王軍的糧草屢屢遇襲，先頭部隊不管如何改變行軍路線，高句麗人總能先一步設伏……”
    蕭邢喉頭發緊：“若證據確鑿，陛下豈會任他領兵肅州？”
    “誰說肅州總管真能統兵？”孫平浩輕笑如夜梟，“倒是蕭將軍，從卑沙城裏遇到王尅之事……”
    饒是蕭邢心理素質遠超常人，聽到孫平浩此番話也是呆若木雞，兩耳生風。
    原來這一切都在隋文帝的掌握之中，那自己先前在遼東大帳中的那番話……
    想到此處，蕭邢不禁心頭一陣發麻。
    孫平浩見蕭邢狀態，知他是誤會了，連忙出聲安慰道：“我素來敬重蕭統領的為人，若是孫某身處其中，也會如此處理，陛下對些事隻是提了一句，並未過問，且放寬心，若是陛下有意問責，又豈會讓你去東宮……”
    孫平浩這一番話才讓蕭邢內心稍稍安定下來。
    話未說完，隔壁突然傳來孩童咳嗽聲。
    蕭邢霍然起身，卻見對方遞來個小錦囊：“這是契丹獵戶的追蹤粉，每隔兩裏撒些。”又補了句：“我預計過不了多久漢王和高尚書的大軍就會來，到時我自有辦法找到你們。”
    蕭邢：“還請你務必要傳信給唐國公，將大郎君無恙的事轉告給他。”
    孫平浩應下，蕭邢怕引起小桃紅的懷疑這才匆匆返回。
    拂曉時分，阿班爾一大早就帶著人拍響觀門。
    李建成雖還虛弱，高熱卻已退了，在道觀中連喝了兩碗小米粥後，精神狀態明顯好轉，這也讓蕭邢和小桃紅兩個長舒了一口氣。
    三人向老道長致謝告辭。
    經過昨夜與老道長的一番長談，讓蕭邢整個人的氣場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與小桃紅並馬同行時，她總是覺得蕭邢與前些日子大不一樣，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趁四下無人時，忍不住悄聲問：“道長給你灌了仙丹？”
    蕭邢心情大好，並未答話，隻是捏了捏她凍紅的鼻尖。
    懷中傳來李建成的稚氣冷哼：“狗男女！”
    兩人相視莞爾，隨著一眾騎士朝著都蘭可汗那不知在何處的牙帳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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