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蜘蛛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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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臨滄疑心自己中了幻術,或者前些日子大破羽國時慶功宴喝得太多……
    醉死在一場他永遠不會醒來的迷夢中。
    夢裏,他大破三國,又有三國束手請降,鱗盧國位再合,鱗盧天下將合。
    可是,他從二十年前決定謀事刺駕起,便不再飲酒,以免在醉話中泄了機密。
    可是,他看了又看,國主盧暇麵部那道傷疤實他親手所刻,他摸了又摸,感應到七團呼應的威赫文字,他召來根本籙職,先皇盧暇斷軀拚合,栩栩如生,幾乎要活過來把國位傳承給他。隻等一次祭天禪讓儀式,這份傳承不知多久的祭天順表便能融入他體內。
    不會有錯的。
    是了,這是真的。
    譚臨滄,老淚縱橫。
    他真的完成了蒼皇的不世功業,一統鱗盧,驅逐神佛……
    然,蒼皇何其英武,終被神佛的可怖壓彎了脊背,跪倒在天庭腳下。而他譚臨滄當世,天庭隱遁不知所蹤,神佛乞降,恭順以至於卑微,將他們掌中的傀儡盡數賣出,隻求一個離去的機會。
    譚臨滄每念及此,便覺得有些暈眩,連帶腦中深刻無比的蒼皇禦像都有些模糊。
    他更勝過蒼皇,沒有神佛能幹預撥弄他的鱗盧……
    除了蕭數參。
    當日,三道神佛旨意顯現,在譚國營內招來諸多異象,在譚臨滄座前,化出三國法脈主事虛影,就停戰一事討價還價。
    初步達成一致後,送來的鱗盧國主殘屍,便是三國法脈主事的誠意。
    為表同等的誠意,不再追殺鱗盧國內殘餘的神佛法脈,蕭數參當即在神佛旨意的見證下遣走了受肉塔。
    無有諸多眷屬覺者為祭,即使是他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召回。
    眼見著給予他無窮壓力的白塔湮於虛空,譚臨滄也將一顆心徹底壓回肚子裏,轉而沉浸在國位上。
    蕭數參沒了受肉塔,他又手握鱗盧國位,譚臨滄得以一個他自認為得體的角度審視蕭數參。
    像是瘸子病腿痊愈,以得體的態度審視拐杖。
    簡而言之,這個昔日救他於危難之際的功臣,如今卻有些礙眼。
    平心而論,蕭數參著實幫了他不少,對他,還是對譚國都是如此。
    可是,譚臨滄自忖,古人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鱗盧天下將定,改換新朝譚國,自是另當別論。
    可是,譚國到底是譚臨滄的譚國,而非白澤會的蕭數參所有。
    可是,蕭數參未免太軟弱了些。
    簡直不像個修士,待人極謙微平和,態度甚至比他手底下的白衣內侍還要低下。
    畢竟,若是要砍去頭顱,再怎麽恭順的狗也會哀哀叫喚,憑著複生神通,蕭數參卻毫不在意。
    或割頭,或取肉,無所不應,無所不予。
    譚臨滄有時認為,也許是那複生神通太過強橫,也許是不可傷人的誓願約束太強,也有可能是他所秉持的善道過於迂腐,如此種種,讓蕭數參近乎不死的同時,也抽去了他的骨頭。
    讓人少了幾分畏懼,也少了幾分敬意。
    這般軟弱,譚臨滄之前欣然接受,加以縱容,將其化為得力臂助。可現在,隻會成為他的絆腳石。
    何哉?鱗盧七國萬萬生民,譚臨滄獨愛譚國眾多從微末便追隨他的部眾百姓。至於其他,不過是影附叛逆的凶頑野人。
    譚臨滄閉目,回想起數十年來刀光血影,刀鋒符籙庇佑下一隻隻充斥仇恨的眼眸,自己身後一聲聲渴慕的祈願。
    他愈發理解昔年蒼皇為何毀去十五國,獨留鱗盧。
    當然,今世不同於遠古,又沒有一場勾連天庭的祭獻消耗人命,譚臨滄自認他的手段定然會寬仁些,最多發配為奴,苦役榨取,用數十年時間去磋磨消耗。
    也讓譚國黎民一嚐複仇的甘美。
    可惜蕭數參終是外來客,不知七國之間仇怨似海,定會不許他這般施為。
    若他阻攔……
    譚臨滄怔怔想著,摩挲盧暇屍體胸膛,白光符文似水波流轉:
    “你們說,這鱗盧天下,是誰的天下?”
    左右將臣靜息一刹,齊聲道:
    “自是譚家天下!”
    譚臨滄微微頷首,屆時,便延請蕭數參出征,以救眾生。畢竟鱗盧雖大,不過北俱蘆洲一隅。
    “天地甚大,總有未知的苦難供他發善心。”
    譚臨滄蔑笑。
    至於蕭數參口中,造就了法寶受肉塔的強橫本體,譚臨滄更不擔心。
    畢竟諸多神佛隻遣弟子眷屬來此。連他自述極為恐怖的三尊魔羅漢都未踏入北俱蘆洲,譚臨滄豈信蕭數參會以本體尋仇?
    譚臨滄微勾起嘴角,忽聽得帳外一陣喧鬧。
    “嘭!”
    整座大帳符文暗淡,被勁風掀去。
    敵襲?譚臨滄周圍將領符文張揚,籙職大旗高舉,正欲護住他與盧暇遺體,卻驟然僵立不動。
    無他,勁風掀起的煙塵散去,顯露出來者。
    正是蕭數參。
    他懷抱著一具生死不知的血糊人形,白衣都被點點血汙。
    身後緊跟著白澤會寥寥幾人,如巨大的還鷹僧等,像牧羊般裹挾著諸多裝在空泡內的東西,依稀能辨出是一個個不成人形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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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一個騎驢道人遙墜在後。
    蕭數參出現得頗為唐突,然而,另一種更唐突的東西出現在蕭數參身上,讓譚臨滄既陌生又熟悉。
    卓然殺氣。
    他曾多次在百戰老卒身上感受到這般氣勢,可一隻恭順羊羔,如何能有這般威勢?
    譚臨滄瞟到了邊角處的騎驢道人,須彌樂土四字轉過心頭,當下即明,深知此事無法善了。
    擱在他們與蕭數參之間的一道帷幕被撤下了。
    他一手按著盧暇麵部,沉聲道:
    “蕭數參,你意欲何為?”
    蕭數參手撫過黏附在人形的血汙:
    “她名小蒲,才得我親手救出了螳僧虎穴,不想又入了譚國狼窩。”
    他像是向師長提問:
    “應作何解?”
    靜默了數息。
    “這般殺氣,你要打殺我等,為這個賤婢報仇?”
    譚臨滄下首一人叫嚷。
    “你要違背你的不殺誓願麽?因為這點小事就違逆大王,誤了修行麽?”
    又有一人慨然開口,意圖勸和。
    “小事?違逆?誤了?”
    蕭數參輕聲把玩這幾個字。
    他默然一會,俯仰四周,似乎重新認識了這片北俱蘆洲的天地。
    而後,他開口,似是追憶:
    “火晇山,流潁婆洲,惡鬱都,桑秘闕洲……甚至魔染至深的塗戮丘。我化生以來共拯九地生民,都是這般經營,這般教化……”
    他眼中滿是血絲,發問道:
    “怎麽,你們就不行,辨不得善惡是非?是我錯了?!還是北俱蘆洲從根子上就是錯的?那尊佛陀避世時,真的刮走了你們的善根?”
    他麵前,譚臨滄等人莫名其妙,像看一個瘋子。
    蕭數參疲乏歎息一聲:
    “是我錯了。既然我的善道行不通,那就先客隨主便,好好遵循這片北俱蘆洲的規矩。”
    他輕輕將懷中的小蒲交由身後還鷹僧。
    蕭數參攤開手:
    “來吧,不就是仇殺怨報麽?我這就把你們都殺了。”
    此言一出,幾個將軍對視,都見得對方眼中濃濃嘲諷意味。
    譚臨滄開口勸慰道:
    “蕭數參,你無受肉塔驅使,不可妄造殺業,不然業火焚身,傷你性命。這須彌樂土一事,實為莫途這些掘鼠氏族的邪徒蠱惑腐蝕營中修士,造此惡孽。剮了他,你我重修於好,何如?”
    蕭數參微微搖頭。
    見他棄了譚大王遞過來的台階,有一年輕小將直往蕭數參衝來,連籙職也未展開,隻亮起一道符文,揮動兵戈直取他頭顱,朗聲大笑道:
    “蕭數參!舍你一身修行不要,你敢殺我?!”
    他敞露的胸膛即被蕭數參洞穿。
    隨後蕭數參輕輕收回甩出去莫名延長的左手,這將領的屍體便如野狗般撲倒在地,再無生息。
    他死寂的瞳孔正對著蕭數參,映照起漆黑的的火焰。
    像用了引火物那般,漆黑的業火自蕭數參沾滿血液的左手燃起,很快覆沒他的全身,而後深入他的皮肉,骨髓。
    瞬生的皮肉隻如輕紗綢絲,受火一燎,便化為無形,隻勉強在白骨與黑火外罩上一層透明的皮膜。
    數息間,蕭數參化為一具白骨做燈芯,兜著燎燒黑焰的人形燈籠。
    誓願反噬,竟至於此。
    任誰也知,這位掌握複生神通,近乎不死的金丹大修生命已如風中曳燭。
    譚臨滄按在盧暇遺體麵部的手爪微微一鬆。
    業火焚焚中,蕭數參輕聲頌念:
    “箬一菩薩在妙露天界自持修行,得天眼通,天地九域,眾哀離劫境,無有不徹。”
    “見磋摩獄中,有沸油成海,萬萬數罪人浮於海中,通身俱爛,俄而複生,再受油炸之苦。由此周而複始。又有食腦,擰折種種惡鬼遊蕩玩虐,合稱十七難。痛呼乞救之聲,竟成巨浪。”
    “箬一菩薩見之如身受,便化一善身淪入海中。驚來磋摩獄主,投蛛絲一縷,遙遙垂落,拯海中罪人,拯菩薩善念。”
    “罪人雲集,攀蛛絲而上。附蛛絲下端者競相推搡牽扯,附蛛絲上端者競相以牙咬齧蛛絲,人人欲斷他人生路而己身得救。”
    “終,罪人之惡侵染菩薩善念,使之重墜沸油海中,化一酷虐夜叉。菩薩既無,磋摩獄主既去,蛛絲經咬齧斷墜入海中。”
    “無罪人得救,隻在沸油海中再添一夜叉難,合為十八難。”
    莫途又感受到了自蕭數參身上激發出的,如水波般的注視。
    高遠的天穹上,真有一根蛛絲垂下來,金黃的油脂順著蛛絲淌下。
    蕭數參肅穆:
    “譚臨滄,你咬斷了蛛絲。”
    蛛絲似慢實快,垂落至蕭數參顱頂。
    “你的惡,也侵染了我。我生殺念,實屬不該,但是,很痛快。”
    譚臨滄震駭的目光中,金黃油脂徐徐滴落,打滅了燎燒的業火。
    蕭數參複返人身,而油脂未停。
    “天行有常,增損補虧。殺一人之惡業,豈能掩我拯九洲之功德?”
    金黃的功德油脂遍覆蕭數參全身,將他塑成一座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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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啄一飲,皆有天定。不知譚國主座下幾人,可填我九洲功德?”
    譚臨滄猛然色變,他抓起盧暇遺體護在身前。
    遺體綻出白光,有神言誦唱,卻並未如莫途先前所見那般霸道,擁塞天地,掌控天地。
    而是將所有譚國生民甲士卷走,於蕭數參數百裏外,鑄成一座瑩白城關。
    極為少見地采取守勢。
    其時,常顯於譚國大營上空的三道元嬰氣息影子湮沒,原先由它們所統禦的靈氣盡歸於蕭數參掌中。
    蕭數參的身影在諸多修士心神感應中無限拔高,幾與天平。
    莫途隻瞥他一眼,便覺有無盡經文灌入腦顱,一字一句,皆是勸人向善。
    他嗡鳴一聲,狼狽地調動叫天道人法力驅離汙染,心下已知,蕭數參狀態詭異,已無比接近元嬰境界。
    譚臨滄抽離所有譚國生民後,原先混雜人群的諸多修士,眼下卻是無比顯眼。
    諸修士或架起遁光,或鑿開虛空,或跳入虛界,各顯手段,無一敢與他對壘。
    蕭數參隻合掌於身前,便有萬道金光激發。
    敞開虛界神通的金丹大修,無不見一對金黃巨掌自虛界深處騰起,將他們推離虛界,打回現界。
    待虛界混沌散去,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便是追擊而來的道道金光,輕易破開護體的種種術法,將其釘穿於虛空。
    每有一個修士死亡,蕭數參周身便有大片黑焰燃起,不久便湮於功德金脂中。
    這般逃亡之中,終有一個金丹大修懾於蕭數參威勢,兼得逃無可逃,乃調轉遁光,飛身撲在蕭數參腳下:
    “蕭前輩,饒我一命。我願寄身善道,盡我所有,拯萬萬生民。”
    蕭數參下視他的腦顱與騰起的怨煞,平和問道:
    “你可願改悔?一心行善?”
    “弟子願意。”
    那修士哪敢不應。
    一縷功德自蕭數參頭頂點出,灌入修士腦顱。
    他如落入沸油中的老鼠般不斷掙紮。
    蕭數參隻一瞥,便從虛空中化生數隻腳掌,踩住他的脊背,叫他不得掙脫。
    不多時,那修士停止掙紮,嗚嗚嚎啕,痛悔自己前生所造殺孽惡業。
    他抬起頭,麵色悲愴,可眼眸深處,全無半點靈智。
    又一蓬黑焰在蕭數參胸背綻開,無情地被功德金脂打滅。
    “你可稱覺者。”
    蕭數參微微點頭,鬆開他。
    修士清掃大半,蕭數參輕歎一聲,眼望那座徐徐後退的瑩白城關:
    “譚臨滄,你可願改悔?”
    他身側,那名金丹大修如僵屍般挺立,口中喃喃自語,不外乎勸人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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