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玉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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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陸漫行廢墟,昔日繁盛的牧場,如今不見人影,隻有幹枯的血四散。
“還是太倉促了些,浪費了許多。”
十日前,和春道人成佛。可惜積累還差了一點,幸得莫陸在場,強力輸血,圓他元嬰夢想。
大量分身湮滅,夢界積蓄蕩空,以至於累及本尊,修為跌落,而換來的則是……
莫陸能感覺到,他的一部分肢體正隨和春道人一同上升。
介入一個正在晉升的元嬰的滋味並不好受,鑽心的疼痛,消溶後的虛無,以及一道道難以名狀的玄理,俱順著若隱若現的感知傳回莫陸體內。
像是被猛獸啃齧撕扯,毒蛛注入燒灼的毒液。
莫陸以樓婁作支撐,撐住了其中的汙染,勉力消化這些獨屬於元嬰級的感悟。
和春道人亦察覺到了莫陸這一份感知的存在,而後,他傳來了更多的玄理,更多的痛苦,以及,將自己的視野分享給了莫陸。
於是,在【溯源】之外,莫陸終於看到了外界的景象。
起初,是一顆金色的巨蛋,臥在大地間,山嶺是它壓出的褶皺,森林不過是一層苔蘚。
無佛之地,北俱蘆洲。
而後,是一領僧袍,其內裹著一顆頭顱——七逆和尚。
此人笑嘻嘻的,再無阻攔之舉,而是躬身讓開,請和春道人向上。
向上。
莫陸回望天穹,昔日築基時,他見到的天穹高遠而無形,唯有九尊返虛的形影銘於其上。
而現在,透過元嬰的視野,他看不到天尊佛祖的形影。
天穹亦非無形,而是凝有實質,變得混濁不堪,局促,狹隘。
像是不斷剝落牆紙的天花板,莫陸騰起此念,再凝神細觀。
於一團渾濁中漸漸辨明,其中有陸地,有大澤,至於樓閣廟宇,攢動人物,更是無所不包。莫陸能見其中有明晰的邊界分隔,將其分為互不幹涉的許多層。
這諸層仍在不斷的飄動,向莫陸袒露其內裏,仍是無盡重疊的渾濁。
遠遠觀之,像一張張巨畫疊疊鋪陳,天光透過,映照摻下一些模糊的形影。
又像是厚重的烏雲,壓在整片天穹下。
“我似到了天宮?見了這許多天闕?”
疑惑之時,莫陸似聽到什麽破碎的聲音,他當即明悟,又揭開了一層知見障,他知曉了這層層天闕的名字。
哀離劫境。
舉凡元嬰極境,自命渡劫者,一為天地九域所不容,二因須臾有劫難降下,其修必撕裂天地眾生,挾其殘肢遁入域外,以此立一避劫之所,號曰“劫境”。
天地哀其殘破,日夜號泣,冠“哀離”二字。
渡劫境。
莫陸見長不知幾許,厚不知幾層,幾乎籠罩整座天穹的眾哀離劫境,一時默然。
“問天有幾重?”
和春道人仍在上升,哀離劫境徐徐展開,袒露一條通路來,並未阻攔他的前進。
莫陸甚至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息,他向左望去,見一片壓得極低的哀離劫境有一片漆黑混沌的海洋,無盡頭地奔湧著。
海中浮沉著數十點微弱的星子,拚命掙動著,努力將一點點訊息傳遞於外。
“救我……”
是弘青道人。
莫陸還想細瞧,卻見黑海翻湧,將數十點星芒掩入海底,一柄長矛擊出海麵,飛出劫境,卻隻在和春道人周身點了點便退去了。
“差點賣虧了。不能便宜那小子,給老夫滾。”
含糊的話音回蕩在莫陸耳邊,藤阿公三字在他心底升起。
下一瞬,莫陸突兀失去了那片黑海劫境的感知,像是視野中被挖去了一塊。
哀離劫境或隱沒,或轉開,那一條通路展開速度再度加快。
和春道人身前已再無阻隔。
莫陸卻是無心再看下去了。
“問天有幾重?何時有我一個位置?”
他複感歎,騰起無窮的渴望。
“你原來在此。”
一人的影子壓過血跡,隨來的是一聲聲超度的經文。
血跡,乃至殘餘的怨念為之一空。
莫陸抬頭,是蕭數參借眷屬覺者之身降臨,其人眸子深邃,很好地掩過一絲不悅。
也不知蕭數參是如何成就渡劫境的,是否撕裂天地眾生立避劫之所,莫陸騰起一絲好奇,卻並未這麽直白的當麵問他,而是轉而說道:
“擬偶擬偶,乃是低階修士仿效大能修士之故。北俱蘆洲諸修好作養殖場,牧場圈養凡人,不知擬偶源頭,那位佛祖當年又是如何。”
立佛國?傳教眾生?莫陸期待能從蕭數參的回答挖出些隱秘來。
蕭數參卻也沒順著他的話說下去,轉而有些感歎:
“那日你助力和春道人飛升,我體察些味道來,你二人居然同承一位祖師的法脈。”
他有些驚異,莫陸等他下文,卻見他口張了張,隻能聽得一句:
“……到底是你這佛祖直係法脈底蘊深厚。”
該死的知見障,莫陸浮起微笑,開口做謙辭道:
“不過是被佛祖追獵得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罷了。門中傳承倒有一些,叫我們不能忘了最大的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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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祖走火入魔了……我等幸存者改換門庭……”
莫陸悠然吟道,正是紫瑞道人當年所傳他的錦囊。他不由有些感慨,低階修士拚死才能得聞的大秘密對於如今的莫陸與蕭數參而言,隻不過是一些常識而已。
“先人秘典如是記載。”
蕭數參同樣喟歎:
“預言未來注定發生的事,與追憶遙遠的曆史沒什麽區別。昔日道友長輩如是,我等而今亦如是。”
莫陸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問道:
“前輩是什麽意思?如何叫預言?”
蕭數參神色自然:
“所有接引餘脈皆是祂走火入魔之前叛離的。不然為何我等其餘法脈提起來你等都是叫棄佛餘脈。”
莫陸心中一驚。
見他愕然,蕭數參有些奇怪:
“此事已有千年……不知多少個千年之久。新一輩的修士不知因由細節很正常,我亦是本尊告知於我。不過道友一門能供起三位元嬰,底蘊傳承如何也不該抹去這點。”
莫陸探了探錦囊,誠懇發問道:
“還請前輩解惑。”
蕭數參轉而說道:
“法門源頭走火入魔,哪有那麽好避開影響的?道友也許不知,昔年有一派孤鶴宗,乃是開派祖師見佛祖弟子化鶴飛翔有所感悟後所創。隻沾這一點幹係,走的是極為正宗的道門路子,拜的也是天尊。接引佛祖走火入魔後照樣全宗異化,被拘入佛域。”
他眼神微眯:
“道友莫非深信,你這一脈佛祖直係偏能扛過去?”
莫陸壓下提及接引尊名的異變,聲音有些幹澀:
“他們是如何知道接引佛祖即將走火入魔?”
“赤繩,自在二位天尊座下弟子均有卜卦之能。尤其自在一脈,慣常事先預言,事後應驗,道途大進。。”
“接引佛祖走火入魔這般無可避免的大事,赤繩自在兩脈大小修士都在預言,以期過後分一杯羹。更傳說兩位天尊都為此賭注。”
“本尊告知於我,當時貪多的修士都立下兩個預言,一為接引佛祖走火入魔,二為佛門覆滅。結果一驗二不驗,在第一件事上賺的都連根賠進第二件事了。”
蕭數參笑語。
“所以,接引佛脈的修士都選擇離開了?”
莫陸想起那位翩翩飛入平願寺的虹瓏真人。
蕭數參搖頭:
“至少一半接引大寺出於各種原因,還是選擇跟隨接引佛祖。小部分的還是在搖擺猶豫,暗中和道門接洽。唔,我之本尊也勸成過數十家大寺改宗準提。”
蕭數參輕鬆笑道:
“不過這事也分個遠近。”
“早早就投的還不用付出太多,甚至幾家道門還要競爭哩!若是辛苦經營犧牲不知多久,打磨掉接引印記,在道脈中也是舉重若輕的龐然大物。”
蕭數參看著莫陸眼睛:
“至於那些首尾兩端的,不肯破釜沉舟,拖得太久的,又或者要價太高,不肯放血的,反而沒有法脈肯收了。”
他好奇疑問:
“道友這一脈,最後是托身哪一家道門之下。道友門中既然連改宗前後一事都不提,想來得法改宗有些波折……可否借法門與我一觀,不必擔心我會偷學,應該說我避著還來不及。”
白眉祖師自虹瓏真人處搶來的。莫陸感到深深的忌憚,也不知這蕭數參的老怪物本尊是否結識虹瓏真人。
他隻推說不知,將玉靈升仙法遞過去。
此時和春道人處傳來感知,已飛出眾哀離劫境密集處,向更上處漫溯,周圍還有零星幾座哀離劫境。
至於最上處,唯有一片空白,點綴著幾座渺小得如同黑點的哀離劫境。
蕭數參翻看,沉默了一會:
“觀其法門,部分頗似萬法一脈紫氣無清宗。我記得許久之前有位道號虹瓏真人的元嬰真仙確與接引一脈有頗多來往。”
“我之本體與虹瓏不甚熟悉,所知也不甚清楚。當時紫氣無清宗偷抄法典,犯下大錯,全宗上下都得努力賺功勳,以期折罪,祈求萬法天尊饒恕。”
“這位虹瓏真人當時殷勤引渡接引棄脈入萬法。後續也無影蹤。我之本尊料想他是脫離萬法,覓地躲藏了。”
“不想他的法門在此,看來確實引渡了貴派祖師。”
蕭數參誠懇發問道:
“我隻聽聞虹瓏真人隱匿前與十餘座接引大寺交涉。幾座改換門庭,成了他的功勳,幾座隨接引佛祖升入佛國,此外,還有三家沒入虛空,不知去向,我想想……”
“平願,燭和,流光。請教道友,貴派祖師出自哪家?可有記敘?”
和春道人仍在上升,黑點似的哀離劫境放大。
莫陸聲音有些幹澀:
“自是佛祖親傳,平願寺。”
“平願寺主持,寰恒和尚。”
蕭數參頷首。
“原來這才是他的跟腳啊。”
莫陸說:
“我看到他了。”
和春道人飛近了。
他離近一座哀離劫境。
此境無他,一片沙地,一座小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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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極簡陋,以柴門遮掩。
而現在,柴門打開了。
僅容一一個道人獨坐。
通體刻滿字跡的骷髏擎起雙臂,撐起一片紫袍,站在道人身後,遮覆道人頭頂。
那道人頭戴蓮花冠,身披鶴氅,手持一柄玉劍,兩道白眉垂落。
他抬起眉眼,溫言道:
“我已是道門養殖場道人,而非佛門寰恒。”
“接引!去休!”
他一掌壓下,朦朧無感的和春道人撲地。
他在墜落,變得小了。
又或者,圍繞小廟的沙地變大了,袒露出真實。
每一顆沙礫,都是一個個半透明的人軀。
都是北俱蘆洲的生靈。
他們愚鈍,他們天真純善,好奇地望著墜落的和春道人,各種神色兼而有之,唯獨沒有惡意。
莫陸甚至看到了自己,一樣的眉眼,卻沒有他的凶狠。
莫陸明悟養殖場道人所立劫境用何物。
整座北俱蘆洲所有生靈的善根!
像磁石互吸,和春道人裂解,他帶來的惡意與怨念,俱被這些善根吸附。
沙地幾乎血染。
養殖場道人朝下擲出一個光點,柴門閉合,更高遠處傳來一聲歎息。
蕭數參望了莫陸一眼,開口道:
“那知見障破了?我且告知於你,渡劫有一劫數,為還願,應還返虛之願。”
“北俱蘆洲,無佛之地。何謂無佛?佛去無佛。接引佛祖的願望,便是每一個弟子能回來。”
“此地所誕元嬰,俱是迎合佛祖之願,伸向哀離劫境的梯子。三次之後,便是養殖場破劫圓滿,也是北俱蘆洲解圍厄之時。”
血雨徐落。
蕭數參撚著血雨,笑道:
“養殖場小友破得第二道梯子。莫陸,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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