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工業廢水

字數:3531   加入書籤

A+A-


    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有三年未見了。
    高波聽著楊一木的話,發現這個小師弟言談舉止間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成熟,甚至帶著幾分過來人的通透,心裏不由得有些吃驚。
    楊一木見他不說話,又和聲道:“高師哥,你要是心裏憋得慌,不妨跟我說說。我這人向來嘴巴嚴,從不亂傳閑話。”
    一旁的劉修遠也連忙點頭附和,“高老師,我也是!”
    高波長歎一聲,苦笑道,“橫豎現在也不是什麽學校教師了,就跟你們透個實話吧。舉報我的不是別人,正是我那個同床共枕了十幾年的老婆。”
    “什麽?”楊一木詫異地問,“她為啥要這樣做?這對她有什麽好處?”
    這時,劉老板將菜端上來了。
    等劉老板走了,高波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才痛苦地說,“她這是要逼我離婚啊...想把兩個孩子都甩給我,自己好去跟相好的過日子。我不同意,她就變著法子逼我唄...”
    楊一木更是不解:“她即便要離婚,也沒必要毀你前程吧?何況兩個孩子也是她的親生骨肉,她怎麽忍心?”
    “嗬...”高波笑比哭還難看,“她嫌我掙得少,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正好去年春節她去縣裏買衣服,認識一個賣衣服的個體戶,跟人家看對眼了,鐵了心要離婚。我一直不同意。從前吵架,她就總拿生二胎的事要挾,我沒當回事。誰知就上個月我正在上課,鄉計生辦和縣教委的人就直接找到學校來了。”
    說到這裏,高波突然住了口,自嘲地搖搖頭,“哎,我跟你們倆說這些幹什麽……”
    楊一木輕聲問高波,“那你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高波目光黯淡,“暫時還沒什麽打算,先跟她耗著吧,我打算去趟她娘家,讓老人幫著再勸勸。”
    楊一木聽了連連搖頭,“高師哥,既然她都做到這個份上,說明早已恩斷義絕。這般處心積慮,一心要毀了你,連最基本的底線都不要了,你再苦苦硬扛著還有什麽意義?”
    高波緩緩搖頭,語氣沉重,“原先想著孩子還小,為了他們怎麽也得維持這個家。可現在...我又覺得,既然她要魚死網破,我也豁出去了。”
    楊一木注視著高波通紅的雙眼,冷冷一笑道,“魚死網破?讓兩個孩子一天到晚看你們幹仗?你知道這會在他們心裏留下多大的陰影嗎?聽沒聽說過一句話:幸運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你這不是在給孩子一個幸福的童年,而他們將來才是要用一生治愈童年的那一個。”
    這句話常被歸功於奧地利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前世楊一木曾專門考證過,發現阿德勒本人並未直接說過這話。
    這更像是後人根據其個體心理學理論中關於早期記憶對人格影響的學說,提煉出的通俗表述。
    這句話在二十一世紀後逐漸流行,成為對童年創傷影響的經典概括,在中國廣泛傳播可能要到二零一零年以後。
    作為師範專業畢業生,高波對心理學並不陌生。
    但他還是被楊一木這句話一下子驚住了,尤其是這簡簡單單的七個字——”用一生治愈童年“這七個字,就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他心坎上,讓他心裏對自己的兒女產生了強烈的愧疚感。
    楊一木和他碰了一杯,繼續勸道,“與其互相折磨,不如趁早了斷。你要為兩個孩子著想,一個不完整的家,隻要用心經營,未必就比不上一個支離破碎的家,何必為了一個已經變心的女人毀掉自己和孩子的未來?這個道理,高師哥你應該懂的吧。”
    高波陷入長久的沉默,杯中的酒微微晃動。他不得不承認,楊一木的話字字在理。
    見時機成熟,楊一木話鋒一轉,準備談他此行的目的,“你考慮過找工作的事了沒?”
    高波苦笑道,“這年頭,像我這樣犯過錯誤的人,誰會要呢。我還沒考慮,打算過兩天托人就在鄉裏找個臨時工先幹著。”
    楊一木將煙頭摁滅在地上,直截了當道,“行了,別惦記找工作的事了,過來跟我幹吧!”
    “你說什麽?”高波猛地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楊一木淡淡道,“我說你來跟我幹吧,我有個玻璃廠,現在廠長是我兼著。你先來當副廠長,等你熟悉情況後全權交給你管理,這不比你在學校賺得多呀?”
    說著,楊一木抿了口酒,又不急不慢地補充道,“雖然不是什麽國營廠,就是個校辦廠,規模不大,但總比你幹臨時工強吧?再說,也算沒完全離開你最熱愛的教育係統。”
    此時的楊一木,已經完全把高波當成了小老弟看待。
    高波今年還不到三十五歲,大學畢業後就直接到平橋教書,沒見過什麽大風大浪,用後世的話說,現在的高波就是一個標準的職場小白。
    楊一木兩世為人,也算苦過、累過、慫過、拚過、成功過,早已嚐遍人生的酸甜苦辣,閱曆之豐富遠非眼前的高波可比。
    高波被震住了,舉著酒杯僵在半空,目光緊緊盯著楊一木那張波瀾不驚的臉,試圖從那雙眼眸中找出一絲玩笑的痕跡,卻隻看到令人心悸的篤定。
    他心中翻江倒海,不停在想:眼前這人還是三年前那個靦腆的小師弟嗎?怎麽弄得自己好像是他的小師弟一樣?
    更讓高波詫異的是,楊一木說這番話的時候神情異常平靜,語氣自然得就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表情上甚至還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為什麽找我?”高波終於問出最關鍵的問題,“你明明知道我是學中文的。”
    楊一木在心裏暗笑:為什麽找你?還不是因為你這塊璞玉注定要發光。老子前麵挖人家墳,現在挖的是你這個人才,命中一劫呀。高師哥,上輩子你能把事業做得風生水起,這輩子肯定也不會差。來吧,咱們一起幹票大的。
    當然,這些話隻能藏在心裏。楊一木深深吸了口煙,眯起眼睛讓嫋嫋青煙在兩人之間緩緩騰起,這才悠悠開口,“高師哥,還記得那年我拿去請教你的那首詩嗎?”
    “啊?”高波一時沒反應過來。
    “當時你當著所有富平老鄉的麵,說我的詩是"工業廢水"......”楊一木突然前傾身體,手肘撐在油膩的桌麵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當年我不理解,後來我想通了——你說得對。”
    高波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幾下,他拚命回憶,卻怎麽也想不起這茬,更不明白楊一木突然提起寫詩的往事,這又跟邀請他進廠有什麽關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