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番外 雲想衣裳花想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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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池洞府今日一改往日古樸之風,隻是遠遠看著,便能見到從洞口發散出的一縷縷金色光束,宛如西墜金烏。想蘊站在洞府門前,踟躕了很久,終於鼓足勇氣叩響了石扄。

    洞門打開,迎麵而來的不是威武英挺的鹹池天將,而是她朝思暮想的監兵神君本尊。

    她欣喜而羞赧的開口,“神君。”

    卻換來監兵一個冷眼,然後便是欲合上的洞門。

    她慌了,一直以來,那位神君在私底下都是愛護她的,甚至是溫柔的。為何今日的態度竟會是這般冷硬?

    魔的生命中從來都沒有僥幸,洞門被毫不留情的合上,過往的溫情脈脈似乎都如門縫中的碎石沫子一般,隨著洞門的閉合,簌簌飄落下來,埋藏在最深不見光的地方。

    魔族中人?竟敢玷汙神君洞府。”

    威嚴的女聲響在身後,想蘊扭頭看去,猝不及防被金光刺了眼睛,一時目眩,隻得看見對方一身金緞華裳,頭頂九霄寶冠,通身光輝似能耀亮此間。但想要細看清楚,卻又不能夠了。

    這個神仙很強大。

    這是想蘊的第一反應,而接下來她卻無暇分心了,因為胸口處驟然升騰的灼熱痛感牽動了她所有的感官。

    身後閉合的石門似有重新開啟,是誰帶著清涼的池水灑滿了我的全身?

    羲和神尊,手下留情。”

    監兵神君。”羲和的聲音終於柔和了些許。但想蘊仍能感受到一股充斥著強烈敵意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如果目光能夠成型,想必自己身上此刻已經千瘡百孔。

    接下來是監兵的聲音,“神尊今日來的尚早,金烏還在沐浴,怕是神尊要等上片刻了。”

    無妨。”羲和明顯心思還在魔族中人出現在神君洞府前這種驚世駭俗的事上,“請問神君,此乃何人?身為魔將竟然擅自出現在神界,其心叵測。本尊這便將其帶回扶桑,嚴加拷問。監兵神君戰事繁忙,此等小事便無需勞心了。”

    想蘊聞言,緩緩闔上眼睛,這羲和神尊甫一見麵就給自己這麽大一個下馬威,真的落在了她手裏,恐怕這條命就交待了。岐山之戰陰魔王大敗,有部分原因便是她撤走了五分之一的魔兵,想來此時陰魔界也不會出人援救。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我當年一呼萬應的想蘊魔將竟會落到這般孤苦無援之境地,這難道就是為魔的報應嗎?

    罷了,若是能在死前再看一眼她,那倒也不算太委屈。

    她努力支起身子想要再看一眼監兵,卻失望的發現那人並未投來目光,但也以外的得到了一句她很懷疑自己聽錯了的言語。

    她非魔將,乃我拙荊。”

    監兵永遠都不知道,這句未經三思便脫於口的救人話語,竟然讓想蘊永生銘記。

    羲和聞言驚得輕蹙長眉,“神君此言,可是當真?”

    監兵何曾開過玩笑。”

    羲和懷著滿腔的疑惑答應了監兵為其保守秘密,然後離了鹹池。洞府之前,隻剩下監兵和想蘊二人麵麵相覷,臉上赧紅一片。

    神君……”

    莫要多想,好歹有過幾麵之緣,本尊做不來無情之人。”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不願見我了。”想蘊說到此處,一雙彎月眸盈盈蓄滿了淚,梨花帶雨的模樣讓監兵轉了身。

    因為你傷了我的摯友。”監兵背對著冷冷道:“你可以傷我,卻不能傷我摯友。”

    岐山之戰,陵光神君筋骨俱斷,一身鳳羽俱廢,原本她可以不必打的如此拚命,卻因為想蘊的一招蠱惑亂了心神。後來若非監兵及時出麵,想蘊甚至很有可能就奪了陵光的一魂一魄。

    這件事情,陵光或許早已忘記,但監兵卻永遠難以忘懷。孟章,執明,陵光,他們幾人性格各異,守居四方,有可能數年都不會碰一次麵,但是這其中結下的友誼卻比任何聯盟裏的感情都要來的深厚,堅不可摧。

    所以想蘊哪怕是傷了自己,監兵都可以原諒,但是她傷了陵光,那便永世不能原諒。

    我明白了。”

    這次不等監兵下逐客令,想蘊便離開了。

    數日後,和蘇方沐廝守的樂不思蜀的陵光神君竟然破天荒出了神殿,登了監兵洞府的門。

    監兵你出來。”陵光捏緊了身邊杏衣女子的手,看著一臉不耐來開門的監兵道:“哎呦,我的神君大人呦,你是對那個女魔將說了什麽話啊?她哥今早在我殿門前自焚了。”

    你說什麽?”監兵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麵前的人。

    我說那個什麽行蘊魔將啊,他……唉。”陵光長歎一口氣,“我都聽說了。唉,魔都是走極端的,他不是在逼你,而是在求你。他希望可以用他的死,來抵消他妹妹對我的傷害。”

    監兵久久無言,卻聽得陵光又歎道,“也是個癡的。”

    是啊,盡是些癡人。

    監兵躺在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眠。她孤身來到武場上,取出崩雲長/槍,一套雷霆槍法行雲流水般舞了出來,白日種種,湧上心頭。身形矯健,槍舞如龍,但那抹愧悔之意卻是越來越清晰,昔日之言字字聞血,終是一個力道沒能收住,崩雲槍脫手而出直直釘入地麵三尺有餘。

    你也會傷心嗎?”

    心頭百轉千回,終於顫出聲來,“……想想。”她看著麵前那個不住顫抖的纖弱身軀,想要伸出手去將她攬在懷裏,可最終還是收住了手。他們之間,隔了一筆血債,雖然這筆債落不到她們任何一人的頭上,但就是明晃晃血淋淋的橫在那裏,任誰也難以逾越。

    你是我愛人,可他是我哥哥。”想蘊緩緩蹲下去,將頭埋入雙膝中,劇烈顫抖,“在魔界,他是與我作對最多的那個,我原以為我們之間除了那一點共同的血脈以外,沒有任何關聯。可是我真的沒有想到,他居然……居然因為自己妹妹的一份不容於六界的情,毀滅了他自己。”

    那一刻才明白,往日種種作對,每每都要與她相悖的言論,都是為了保護她,以最壞最笨拙卻也最真摯的方法,保護他在欲潮橫流毫無溫情的魔界之中唯一血脈相連的妹妹。

    我今日來是想殺了你的,可我躲在後麵想了半日,我有什麽資格殺你呢?我有什麽理由殺你呢?明明,也不該怪你。”

    但是……如果要我忘掉這一切,我又做不到。”

    誰能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辦……”

    想蘊埋著頭,嗚咽聲斷斷續續傳了出來。

    監兵沒有安慰,因為此刻的她已經失去了安慰的資格。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已漸白,鹹池洞府沐浴到了今晨的第一縷曦光,萬瓦金燦,炫目耀眼。可凝聚在演武場上的悲慟卻未減分毫。

    想蘊顫顫巍巍站起了身,迎著曦霞,略顯蒼白的臉上仿佛暈上了一層聖光。

    我們兩清了,願此生不見。監兵神君。”

    監兵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日想蘊的眼神,空洞,毫無半點神采。

    喬裝於雷霆之師時嬌俏明動的想想,睥睨於岐山之戰時倨傲自負的想蘊魔將,都於此一刻,再不複存。

    想蘊走了,監兵頹然坐在了她操練了無數天兵天將的演武場上,隻覺得這等熱血恣肆的場所,這時竟是無比的淒清寂寥。

    秋寒入骨,果真所言非虛。

    人間,京都

    當朝鼎盛之都,天子龍蟠之下。端的是一番盛世氣象。此日正值元宵燈會,相較於鄰近城都,更顯其京都之盛。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此題便用首句打一謎底,若是有哪位公子小姐猜中,便將這一盞許願明蓮燈送出。”

    這謎底簡單的很,定是‘佳人’二字。”

    非也非也,既是燈謎怎會如此淺薄,依在下想來,應是‘花容月貌’四字。”

    這位兄台,你此四字比我那四字,豈非更加淺薄。”

    誒,我是四字,你隻二字。多了二字何來淺薄之說?”

    謎底是‘各有所思’。”

    誒?”

    哈?”

    妙哉妙哉!”

    哎呀這位姑娘可說對了,這雲想衣裳花想容,說的正是各有所思之意啊。”老板樂嗬嗬的取來許願明蓮燈,走到一位白衣姑娘麵前。

    眾人聞聲紛紛看去,隻見那猜對了謎題的,竟是一位箭袖勁裝的女子。一張英氣的麵孔被那盞蓮燈襯得柔和不少。

    我猜,謎底應是‘一人心’。”

    眾人聞聲又紛紛看去,一個穿了五/色羅裳的明豔少女施施然而來,一雙彎月眸中閃爍著點點明光。

    老板這下可猶豫了,“這位姑娘,你猜的這個似是也有點道理,但是我們東家定的謎底確實是各有所思啊。”

    那老板為何猶豫?”

    諸位有所不知,這謎底啊,東家定的是各有所思,可偏偏少夫人覺得應是一人心。東家覺得一人心這個謎底對於此類消遣為主的燈謎來說太深,便還是定了各有所思。原以為有姑娘能猜出這個便算勝了,可偏偏這位姑娘直接猜出了少夫人的謎底……”

    這時勁裝女子開了口,“既如此,那便是這位姑娘更勝一籌,蓮燈便給這位姑娘吧。”

    護城河畔,公子紅妝皆放花燈許願,或早登及第,或嫁的如意郎君,唯有一個身著五/色羅裳的纖弱身影手捧著此夜最絢爛的一盞許願蓮燈,遲遲沒有許願。

    你沒有心願嗎?”她來到河畔,掃了一眼蓮燈,淡淡問。

    其實是有的。”

    那為何還不許下?”

    這燈是我從你手中搶的,你先得的,理應你先許。”

    不需要。”

    ……是啊,幾百年了,很多東西都已經不需要了。”

    不,我指的是許願這種事,你我無需分開。”

    我隻是個外人。”

    卿非外客,乃我拙荊。”

    雲想衣裳花想容,道的是各有所思,思的卻是彼此。

    深言淺言,不過都是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