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自一人坐在青靈境中，她深吸一口氣，終於緩緩拆開了那層油紙。
    裏麵是一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
    展開信紙，那熟悉的屬於母親的娟秀字跡映入眼簾，隻是筆觸間帶著老年人特有的顫抖和虛浮，許多筆畫顯得無力而猶豫，仿佛書寫時已耗盡了全部氣力。
    薇薇，我的小女兒：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爹和娘……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要難過，凡人一世，草木一秋，我們活了這把年紀，也足夠了。
    隻是……臨去之前，心裏壓著太多太多的話，像石頭一樣，沉甸甸的，堵得慌。
    這些話，隻能對你說了，又怕當麵說不出口，隻好寫下來，盼著蒼天有眼，能有一日送到你手上。
    薇薇，我可憐的孩子。
    提起筆，娘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剛出生時的樣子。
    那麽小，那麽軟，紅彤彤的一團，閉著眼睛，哭聲卻響亮。
    你奶奶掀開繈褓一看是個女孩，臉立刻就沉了下去，罵我們是絕戶頭，罵你是賠錢貨，逼著你三叔……把你扔到後山去喂狼……
    阿娘抱著你，哭得撕心裂肺，死活不撒手。
    最後，你爹堅決要分家，就這咱們一家就和你奶奶爺爺斷了。
    分家什麽都沒有，隻能搬到落雲山木屋裏。
    那時候日子是真苦啊，吃了上頓沒下頓，但看著你和小芨、小芷三個丫頭一點點長大，再苦，心裏也是甜的。
    你從小就懂事，從來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你八歲那年，知道你能修仙，阿娘就知道這個家留不住你了。
    阿娘到現在都記得那天早上，我們發現你不見了，隻留下一封信，說你去尋仙緣了。
    阿娘的心啊，就像被挖走了一塊。
    你還那麽小，山路那麽險，外麵那麽亂，你爹拿著那封信，在門口站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像尊木頭。
    後來，我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可哪有你的影子？
    我們都以為……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那幾年，家裏笑聲都少了，直到有了你弟弟。
    直到三年後，突然來了位仙師，說是你派來的，要接我們去享福。
    薇薇，爹和娘當時是真的懵了，又高興又害怕。
    高興的是我的薇薇還活著，還成了仙人，害怕的是……我們隻是什麽都不懂的凡人，去了你那神仙地方，會不會給你丟人？會不會拖累你？
    而且……而且念兒他還小，去了那邊，他怎麽辦？
    我們……我們放心不下家裏啊……就……拒絕了。
    現在想想，真是蠢啊，阿爹阿娘一定傷透了我女兒的心了吧？
    那位仙師走後，你爹抱著頭在屋裏蹲了好久，一聲接一聲地歎氣。
    後來，你和白芨也回來了，又提了接我們走的事。
    我們還是……還是因為念兒沒有靈根，因為舍不下芷兒……拒絕了。
    薇薇，你別怪爹娘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芷兒沒仙緣，念兒是男丁，在這凡世間，沒根沒基，我們總想著得多為他們打算一點。
    再後來，你三十二歲那年，終於親又回來了。
    看到你和芨兒都好好的，看到你的孩子比畫裏的仙童還好看，爹和娘心裏不知道有多高興。
    可是……阿爹阿娘想到念兒在邊關情況危急……我們……我們又鬼迷心竅了。
    隻想著你是仙人，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幫幫你弟弟不過是舉手之勞……完全忘了去想，我的女兒離家這麽多年，在外麵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換來這一身本事。
    我們更不知道，仙人插手凡間事，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
    我們就那麽……那麽糊塗地又自私地……在你回家的第一天，就想著利用你的本事去幫你的弟弟……
    我們這才明白，我們差點……差點就親手把我女兒推上死路啊！
    我們……我們不配做你的阿爹阿娘。
    薇薇，阿爹和阿娘後悔啊，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我們怎麽能那麽糊塗？怎麽能那麽對你？
    你爹從那以後，就很少說話了，常常一個人坐在門口，望著你當年離開的那個方向，一看就是大半天。
    有時候，他會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一句：‘我對不起薇薇……我把我的小女兒……逼得再也不肯回家了……’
    說著說著，老淚就流下來了。
    他病重的時候，迷迷糊糊的，嘴裏一直念叨的都是你的名字……走的時候，眼睛還望著門外……
    阿娘也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了。
    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是生了你們三個好女兒。
    最大的過錯，就是為了兒子，一次次傷了女兒的心，尤其是傷了我最懂事，最讓人心疼的小女兒的心。
    薇薇，爹和娘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我們不求你原諒，隻求你別再因為我們這兩個糊塗爹娘而難過。
    你在仙界要好好的，和小芨相互扶持，平平安安的，爹和娘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忘了我們吧，薇薇。
    忘了這些讓你傷心的事。
    隻記得落雲山裏，爹娘還年輕，你們姐妹還小的時候，雖然日子清苦，但一家人擠在一起，心是暖的，就夠了。
    別了，我的女兒。
    李平絕筆
    信紙上的字跡，越到後麵越是淩亂虛弱。
    白薇一字一句地讀著，手指不知不覺地收緊，將脆弱的信紙邊緣捏出了褶皺。
    信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她心口緩慢地切割著。
    那些被時光塵封的往事，那些她以為自己早已不在意，早已放下的委屈，不甘和怨恨，此刻伴隨著父母那笨拙而沉重的懺悔，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擊著她的心髒。
    她仿佛能看到父親蹲在門口沉默抽煙的愁苦背影。
    能看到母親抱著幼小的她與奶奶抗爭時的絕望。
    能看到他們拒絕五師兄回修仙界時的惶恐不安。
    更能看到他們得知真相後那追悔莫及、痛徹心扉的模樣……
    原來……他們後來知道了。
    原來……他們一直在後悔。
    原來……父親至死都念著她的名字。
    原來……母親到生命的盡頭，最放不下的，還是對她的愧疚。
    眼淚再次不受控製地湧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泛黃的信紙上，暈開了那些模糊的字跡。
    她沒有發出聲音，隻是肩膀微微地顫抖著，任由壓抑了數十年的複雜情緒，在這一刻，對著這封遲來的懺悔信，徹底宣泄。
    恨嗎？似乎早就恨不起來了。
    怨嗎？那怨氣也早在歲月的長河中磨平了棱角。
    愛嗎？那份源於血脈的，無法割舍的親情，始終深埋心底，隻是被太多的失望和距離所掩蓋。
    如今，看著這封信，感受著字裏行間那笨拙、沉重、卻無比真實的悔恨和深藏的愛意，她心中最後的那點冰封，似乎也終於融化了。
    隻剩下無盡的酸楚和深深的遺憾。
    遺憾他們醒悟得太晚。
    遺憾彼此錯過了太多時光。
    遺憾……終究沒能見上最後一麵，親口說一聲“都過去了”。
    她久久地坐著，任由淚水流淌。
    許久，她才小心翼翼地將信紙重新折疊好，用油紙包回原樣，緊緊地貼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