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枯棋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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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窗落子輕,山影入楸枰。
    劫盡乾坤老,留白見平生。
    殘局映世:富春江畔的疏離禪意
    至正七年的深秋,黃公望在富春江邊的石洞中擺下一局殘棋。棋枰是青石鑿就,棋子乃山中鬆果所製。這位八旬畫翁對弈的並非他人,而是二十年前與自己決裂的摯友無用師。江風掠過棋局,鬆子輕顫如歎,他忽而擲子大笑:"原來這黑白之爭,竟不如一抹雲煙痛快!"遂起身展卷,將滿盤殘局繪入《富春山居圖》的留白處。
    《棋經》雲:"善勝者不爭,善降者不戰。"黃公望的"枯棋"之道,恰是應對情誼冷卻的至高心法。畫中那座空亭,正是當年與無用師論道的草廬舊址;江心獨釣的漁翁,實為二人少年時共讀《莊子》的倒影。元代畫家倪瓚見此畫,在題跋中寫"疏樹寒山淡遠天",黃公望卻搖頭:"雲林兄隻見山水,未見棋局。"
    鬆子玄機:留白的緩衝智慧
    至正三年春,無用師赴富陽質問黃公望:"為何在畫中將我隱居的南山化為空白?"畫翁不答,引他至崖邊觀棋。鬆子落枰聲裏,忽見雲海漫過山穀,原本對峙的黑白棋勢竟在霧中渾然一體。無用師頓悟:這"空白"非是抹殺,而是如《周易》"泰卦"中"天地交而萬物通"的留隙。當年他們因道統之爭決裂,黃公望卻在畫中留出轉圜餘地——空亭可待故人,雲煙能掩舊怨。
    明代《弈人傳》載有"冷棋"之術:對弈時故意留出破綻,任對手蠶食邊角,實則在中腹暗蓄大勢。黃公望處理與無用師的關係,正是此道。他每年冬至托樵夫送去新釀的茱萸酒,卻從不附信;每完成《富春山居圖》一段,便裁下邊角料送至南山。這種"不斷之斷",恰似徐渭畫墨葡萄,藤蔓看似淩亂,實則氣脈隱連。無用師臨終前,將三十年未曾開封的酒壇埋入畫翁必經的山徑,壇內卻非酒漿,而是他們年少時合著的《南華經注疏》殘稿。
    雲山子落:衰減的丹青筆法
    《富春山居圖》的"淺絳"設色法,暗藏人際疏離的玄機。黃公望用赭石淡染山體,以花青輕點樹冠,看似隨意,實則在筆墨濃淡間構築緩衝。某日繪至沙洲蘆荻處,他突然改用幹筆皴擦,友人問其故,答曰:"此處原是與子久無用師字)夜釣處,不可著相。"這種"不著相"的智慧,正是應對關係降級的要訣——如宋代李成畫寒林,"惜墨如金",以枯筆飛白替代濃墨重彩。
    清代笪重光在《畫筌》中論:"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黃公望在畫卷尾段留下的空白,後被乾隆誤以為是殘缺,實則暗喻"有情還似無情"的至高境界。他在給無用師的絕筆信中寫道:"聞君新得《廣陵散》譜,可否借觀?"信紙卻是三十年前二人共用的詩箋,背麵還粘著西湖荷瓣的殘香。這種"借古喻今"的疏離術,比嵇康的《絕交書》更顯從容,恰似王維在《竹裏館》中寫"深林人不知",留白處自有明月相照。
    劫盡燈殘:餘韻的永恒棋局
    至正十四年冬,黃公望將《富春山居圖》付與師弟鄭樗時,特意在卷末鈐上"一峰道人"印。此印缺角,原是當年與無用師賭棋所損。鄭樗攜畫過富春江,見對岸南山升起青煙——正是無用師弟子遵囑焚化師父遺體的時辰。煙塵散入畫中空白處,竟與墨色交融成淡淡的雨意。正如沈周在《夜坐圖》中所題"觀物自得",最深的牽念,終化作山水間的氣韻流轉。
    三百年後,吳曆臨摹此畫時,在空白處補繪一葉扁舟。漁翁手持的卻不是釣竿,而是半局殘棋。海上收藏家吳洪裕臨終焚畫殉葬,其侄從火中搶出殘卷,焦痕恰恰吞沒了那葉小舟。天意冥冥,仿佛告誡後人:情誼的餘燼,終需留與天地收拾。正如八大山人畫魚不畫水,黃公望的枯棋譜啟示我們:最體麵的疏離,正是以留白為舟,載著往昔的月光,永遠停泊在時光的褶皺裏。
    爛柯觀弈
    那局未終的鬆子棋,後來在富春山洪中散落成陣。采藥人偶得數枚,見果殼上竟有墨跡斑斑,細辨原是黃公望手書的《秋水》篇殘句。樵夫王質若見此景,定會想起晉代"觀棋爛柯"的傳說——原來人間情誼的消長,本就是神仙棋局中的劫爭。當我們學會像黃公望那樣,在關係的畫卷上留出呼吸的空白,便會懂得:最深沉的情誼,或許正是相忘於江湖時,心頭那抹揮之不去的山色空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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