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染坊池中的青紅之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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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靛缸沉碧百年苔,茜草新煎異域彩。
    老甕怒斥顏色改,素手偏染胡風來。
    江南染韻
    明萬曆年間,蘇州葑門外十裏染坊,七十二口陶缸沿河排開,水麵浮著經年的藍靛花。染匠周守拙佝僂著腰,正按《天工開物》所載的\"三浸九曬\"古法染一匹月白綢。他舀起青瓷碗裏的烏梅水,細細潑在綢麵上:\"這酸漿定色之法,是宋時程氏秘傳……\"話音未落,獨子周墨卿卻將整匹素絹浸入鐵鍋,鍋中藥湯泛著詭異的猩紅——竟是南洋傳來的蘇木染!
    \"逆子!\"周守拙的竹攪棒重重敲在缸沿,\"《齊民要術》有雲:"青出藍草,赤出茜根",這蠻夷木汁也配稱紅?\"年輕人挽起袖子,露出被染料浸透的指甲:\"爹可知鬆江布商出三倍價收西洋紅?達官貴人就好這"血色羅裙"!\"
    此間對峙,實為農業文明自然觀與商業文明實用主義的碰撞。周守拙恪守的\"五色正色\"體係,承載著天人合一的哲學——青赤黃白黑對應五行四時,染技亦是禮法。而周墨卿的革新,映射著全球化貿易衝擊下審美體係的崩塌。當茜草紅不敵蘇木豔,代際衝突便從技藝之爭升華為文化認同的危機。
    這場爭執驚動了蘇州織造局。周守拙在祖祠前攤開洪武年的《染經》,指著\"禁用番料\"的族規:\"嘉靖年間周家先祖因用倭國紫草,被逐出染行三年!\"周墨卿卻搬出萬曆年《閩中海錯疏》:\"屠本畯大人明載,蘇木可代茜草,價廉色穩!\"
    芒種開染日見了分曉。老染匠的茜草紅褪成赭色,年輕人的蘇木紅卻豔如朝霞。當夜,周守拙摩挲著曾祖傳下的攪棒,忽見棒頭刻著\"宣德三年試槐花黃\",字跡被靛藍浸得模糊——原來周家引以為傲的秘色,也曾是離經叛道的\"新色\"。
    代際認知的錯位,往往源於對\"傳統\"的浪漫想象。周守拙奉為正統的染技,實為曆代變革的層累成果。正如《文心雕龍》所言:\"文律運周,日新其業\",真正的傳承不在固守技法,而在延續\"以色載道\"的精神內核。墨卿的\"叛道\",恰是對染藝\"通變\"真諦的回歸。
    色相迷蹤
    《周禮·考工記》雲:\"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周守拙守的是\"五色相次\"的禮製——祭天必用玄纁,婚服定要黛綠。周墨卿卻破\"正色\"禁律:將靛藍與蘇木疊染出紫棠,用黃檗套染出金橙。兩代人的染缸,像極了《易經》中的既濟與未濟卦:前者求陰陽定位,後者要水火交融。
    某夜暴雨衝垮染棚,周守拙搶救景泰年的靛缸時,發現缸底嵌著枚波斯琉璃珠。他猛然驚覺,祖上所謂\"古法青\",實為唐宋時化用西域靛藍的產物。雨打蘇木染汁濺上《染經》,將\"禁用番料\"四字染作猩紅。
    代際衝突的本質,是對\"道器關係\"的認知差異。老派視技法為\"道\"的載體,故懼變;新派以\"器用\"為旨歸,故求新。實則如《周易》所雲:\"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蘇木之紅若能承載華夏審美,便是\"番料\"亦可化為\"正色\"。
    市井色語
    這場染韻之爭成了山塘街的談資。繡娘揶揄:\"周老爺子的茜草紅,洗三水就成破袈裟色!\"鹽商卻咂嘴:\"小周哥的西洋紅雖豔,總透著股胡腥氣!\"最妙是畫師唐寅,他指著新染的紫棠緞笑道:\"張僧繇畫凹凸花,亦用天竺暈染法。\"
    霜降祭染神日,周家來了位倭國染師。他撫著新舊染缸道:\"在下故鄉稱蘇木為"唐紅",原是從貴國傳去的。\"供桌上的螺祖像突然晃了晃,手中蠶繭滾入蘇木染缸。
    市井評議如多棱鏡,折射文化交融的複雜性。守舊派以\"華夷之辨\"衛道,卻遺忘華夏文明本為百川匯海。墨卿的\"異色\"染缸,恰似鑒真東渡的航船——載出去的是唐風,帶回來的是新彩。代際和解的關鍵,在於《中庸》所倡\"萬物並育而不相害\"。
    彩練新天
    轉機始於一場禦貢危機。織造局限期百匹\"霞光錦\",周守拙的古法七染耗時三月,周墨卿的新技僅需旬日。僵持之際,老染匠忽將祖傳酸漿倒入蘇木染鍋:\"且看這蠻夷紅喝不喝得慣老湯!\"
    誰料靛藍與蘇木交融,竟泛出孔雀尾羽般的翠藍。當百匹異色錦鋪滿織造局時,太監驚呼:\"這莫非就是失傳的"天水碧"?\"原來南唐後主李煜的秘色,正是胡漢染技的合璧。
    暮色中的染坊騰起七彩霧,周守拙教孫子辨識《雪宦繡譜》的古色譜,孩童卻將西洋棱鏡對準染缸。老人眯眼望去,但見虹光裏青紅交織,恍如敦煌飛天挎著蘇木染的飄帶。晚風拂過新舊染缸,帶著梅酸與木腥的混香,在\"天工染坊\"匾額下纏作一股,恰似千年染魂在暮色中書寫的啟示:真正的傳統,永遠是流動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