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階梯盡頭,應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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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出生起便已登上神座,與我而言,這既是開始,亦是結束,始源與終焉的意義,也因此在我身上敲定。可那一刻,我並未看見光。”
    我看見的是階梯。一級一級,由星骸與霜火砌成,蜿蜒向上,沒入比永夜更深的黑。每一道台階都刻著名字我所愛的、我所殺的、我所背叛的、我所拯救的。
    它們像墓誌銘,又像出生證,在我腳下發出極輕的碎裂聲——仿佛隻要我仍前行,他們就必須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我赤足,卻感覺不到冷;心跳,卻像被誰掏空。神座已在身後,黃金而冰冷,鑲嵌著眾神的瞳孔,齊刷刷凝視我的脊背。他們說我生來便是終點,於是把“過程”從我身上剜去,仿佛隻要結果正確,就不必在意血肉如何被填進曆史的縫隙。
    可我知道——階梯的盡頭,不是神座,而是黎明。真正的黎明,不是光,而是允許陰影存在的那種光;是允許失敗、允許悔恨、允許凡俗心跳的那種光。
    它在更高處,甚至高過“神”這一概念本身。於是我抬腳,離開那座眾人匍匐的黃金囚籠,沿著星骸與霜火,向下——或者向上——走去。
    我踏出第一步,黃金神座便發出裂帛般的哀鳴。那些嵌在椅背上的神瞳同時滲出烏金血,像一場逆向的日蝕,把光抽回瞳孔深處。我聽見它們在背後齊聲低語——“你下去的地方,仍是上升。”
    我沒有回頭。星骸與霜火在我足踝邊重新排序,台階的數字開始倒著生長負一、負二、負三……每一級都比前一級更亮,仿佛把挖走的“過程”還給我,連本帶息。
    負第七級,我遇見少年時的自己。他抱著一顆仍在跳動的凡人心,像抱一隻受傷的雀。
    “替我保管。”我把空蕩蕩的胸腔向他敞開。少年踮腳,把那顆心塞進我肋骨之間,血立刻長出新的脈絡——卻不再是金色,而是鐵鏽般的暗紅,會疼,會生鏽,會老。
    負第二十三級,我遇見被我殺死的“敵人”。他隻剩半張臉,另半張是霧。
    “把名字還我。”他說。我便把刻在台階上的“他”摳下來,石屑割指,血滴在霧上,霧立刻長出皮肉,成為一張完整而陌生的臉。
    他轉身,沿著台階往上走,去坐那座我剛離開的空椅。神座因此又完整了一分,而我的負階也更高了一寸。
    負第六十六級,我遇見異世的屍體。她披著與我相同的麵容,卻比我更老,更輕。
    “別停,”她指著更下方,“還有負無窮。”
    “那我何時抵達黎明?”
    “當負階的盡頭出現第一株青苔,你就可把影子留在那裏,光會自行發芽。”
    於是我繼續。負一百級,負一千級……數字早已失去意義,時間像被折疊的紙,任何兩頁都可能相遇。
    我聽見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碎裂聲——那是神座在崩塌,還是眾神在鼓掌?我分不清,也不再需要分清。
    直到某一腳落下,霜火突然熄滅,星骸化作柔軟的泥。我踩到一絲涼意,低頭——石階上生出了青苔。
    隻有指甲蓋那麽大,卻綠得把整片黑夜照成透明的灰。我蹲下,把掌心貼上去,青苔立刻爬上我手腕,像一條綠色的脈搏,替那顆鐵鏽心拍打節拍。
    就在這一刻,負階盡頭的黑暗裂開一道縫隙。沒有光噴湧而出,隻有風。風裏有塵土、汗味、舊書頁與蘋果核的酸。那是凡人的氣味,是失敗、悔恨與心跳的混合體。我深吸一口,肺葉像被刀刮,卻第一次感到飽脹。
    我站起身,把鞋子留在青苔旁——赤足,卻不再因為神性而無痛,而是因為疼痛,才確認自己仍在行走。我邁向裂縫,背後傳來最後一聲裂響。
    神座近在眼前,裂響卻像從遙遠的過去傳來,一聲比一聲輕,仿佛眾神終於承認他們也無法再定義我。
    我邁入裂縫。沒有天崩地裂,沒有聖歌號角。隻有一條極窄的巷子,牆皮剝落,路燈閃了兩下才亮。地麵是濕的,像剛下過一場無人記得的雨。我的影子落在積水裏,第一次不是金色,也不是空白,而是一條長長的、暗紅的、會晃動的——人影。
    我伸手,影子也伸手。指尖相觸的瞬間,鐵鏽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針紮,又像被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胸腔最深處浮上來,帶著鐵鏽味,卻無比清晰“——原來是我。”
    巷子盡頭,有一家永遠不打烊的鋪子。門口掛著風鈴,鈴舌是一截舊鑰匙。門楣上沒招牌,隻用粉筆寫著“贖買與贖賣,等價與否,皆由你。”
    我伸手,指尖剛碰到那截舊鑰匙,風鈴便自己響了。聲音不是金屬,是骨頭——一截被歲月抽走鈣質的骨頭,輕得幾乎像誰最後的歎息。
    門往裏開,沒有風,卻有一股陳年的煤油味撲出來,像要把人帶回尚未出生的年代。
    鋪子裏隻點一盞鎢絲燈,燈絲垂死,亮度剛好夠照出櫃台後的人——或者說,照出他臉上那層“人”的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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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膜之下,無數張臉在皮下緩緩旋轉少年的、敵人的、異世屍體的、眾神的……像一台慢速的幻燈機,把“我”的所有版本輪番投映在他瞳孔裏。
    “你是即將登上神座之人,北辰白夜,舍棄那些無謂的情感吧。”
    我低頭沉思,似乎對這個既定的結局毫不意外,隻是有些感慨“神座嗎?”
    “神座嗎?”我又問了一遍,聲音像鈍刀劃開舊鐵皮,火星四濺,卻點不亮任何敬畏。
    櫃台後的人——或者那團人形的幻燈機——伸出食指,在玻璃台麵上寫下一行反字“登上去,你就再也不用自問。”
    字跡瞬息蒸發,留下一股冷冽的鬆香味,像雪夜裏的斷頭台。我嗅了嗅,忽然笑了,把鐵鏽心貼得更近,好讓那截舊鑰匙的顫音直接敲在肋骨上。
    “成交。”我說。
    幻燈機裏的臉同時停止旋轉,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按了暫停。櫃台後的人緩緩撕開“人”的薄膜,露出其下——空無一物。
    薄膜裂口處,飄出一縷極細的白煙,像誰忘了掐滅的念想,在半空扭成一枚鑰匙的形狀,輕輕落進我掌心。
    鑰匙沒有齒,隻有一條極細的裂縫,像一條不肯愈合的傷口。我剛握住它,鋪子四壁的鎢絲燈便“噗”地一聲熄滅,黑暗像一桶冷鉛,從頭頂灌到腳底。
    黑暗裏,隻剩鑰匙的裂縫在呼吸——一呼,鐵鏽心的節拍便慢一拍;一吸,我的影子便薄一分。三次呼吸後,我聽見“哢噠”一聲,像極遠的鎖簧被擰開,卻不是來自門,而是來自我體內。
    登上神座的鑰匙在我手中,我能感受到它的急切,迫不及待。
    哢噠聲落下,我體內某道看不見的門被推開,卻不是通往高處,而是墜向更深處。鑰匙的裂縫猛地張大,像一張沒有唇的嘴,將我的影子一口吞掉。
    鋪子、巷子、青苔、負階……所有被我走過的坐標,在同一瞬間折疊成一張薄薄的糖紙,被那嘴嚼得粉碎。沒有味道,隻有鐵鏽心的節拍被嚼成四散的鐵屑,在我血管裏叮當作響。
    黑暗不再是黑暗,而是一張無限延展的膠片,上麵逐格放映著我尚未經曆的畫麵——
    第零格
    我端坐在真正的神座,卻不是黃金,也不是石階,而是一把被歲月坐彎的塑料椅,椅麵裂口露出海綿,像潰爛的傷口。
    椅下堆滿空啤酒罐,每一罐都刻著“贖買與贖賣”的粉筆字,罐底殘留幾滴黑色液體,倒映出無數張我的臉——他們同時開口,聲音疊成回聲“歡迎回來。”
    第一格塑料椅背後,黎明終於升起,卻像一張被反複複印的廢紙,顏色越印越淺。
    光裏浮動著細小的字,每一粒都是我曾以為被刪除的“過程”——
    “第一次撒謊,七歲零四天。”
    “第一次心動,血流速度每秒零點三米。”
    “第一次懷疑神,耗時零點一秒。”
    它們像灰塵,吸進肺裏,咳出來又變成雪,落在塑料椅旁,積成一張蒼白的病曆。
    第二格病曆封麵上寫著我的名字,卻不是我熟知的任何一種文字,而是由斷裂的鑰匙齒拚成。
    我伸手想翻頁,鑰匙的裂縫忽然咬合,狠狠咬住我的指尖——疼,卻流出金色的血。
    那血落在病曆上,立刻長出新的台階,一級級向上,卻是由塑料椅的海綿、啤酒罐的鋁、以及我被咬斷的指甲砌成。
    台階盡頭,站著穿白大褂的“我”,領口別著一枚工牌【主治醫師  北辰白夜】
    他手裏拿著手術刀,刀鋒是我鐵鏽心的形狀,正對我做出“請”的手勢。
    第三格我抬腳,卻被另一隻腳先踩住——那是赤足、暗紅、會晃動的影子,它不知什麽時候從鑰匙的裂縫裏逃出來,如今長成了獨立的人形。
    影子衝我咧嘴一笑,牙縫間塞滿青苔“贖買與贖賣,等價與否,皆由我。”
    它奪過手術刀,反手劃開主治醫師的胸白大褂——沒有血,隻有一張更小的塑料椅從傷口裏掉出來,椅上坐著嬰兒版的“我”,懷抱一顆仍在跳動的凡人心,像抱一隻受傷的雀。
    嬰兒抬頭,衝我發出第一聲啼哭——哭聲不是聲音,而是一枚新的鑰匙,通體鐵鏽,齒口卻完整。
    第四格我伸手去接,鑰匙卻在指尖前停住,自行插入虛空,擰動。
    哢噠——這一次,被打開的不再是“我”體內的門,而是膠片本身。畫麵從中間裂開,像舞台帷幕向兩側拉開,露出其後真正的布景——那裏沒有神座,也沒有塑料椅,隻有一條極長的自動扶梯,運行方向卻標著“向下”。
    第五格我踏上扶梯,踏板立刻感應到我的重量,開始逆行——
    不是向下,也不是向上,而是向“側”。
    整個空間像被折疊成莫比烏斯環,扶梯沿著環的棱線滑行,每一次循環,都把我送回同一格畫麵,卻讓我比上一次更淡一分。
    第七次循環後,我已透明成膠片上的劃痕。劃痕裏,終於聽見最初的那句話——“我從出生起便已登上神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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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中那把鑰匙已經化作兩把利刃,其一為始源,其二為終焉。
    劃痕不再出聲,而是裂成兩道平行的傷口,一左一右,懸在膠片之外,像替我打開最後一對眼瞼。
    傷口裏,各滴下一滴無色液體——落在莫比烏斯環的棱線上,瞬間長出兩株對稱的樓梯
    左邊那株由“始源”之刃化成,淡粉,呈靜麵狀,每一級都刻著“尚未發生”;
    右邊那株由“終焉”之刃化成,深紫,呈星空狀,每一級都映著“已經錯過”。
    我同時踏上兩株樓梯。左腳落在“尚未發生”,右腳落在“已經錯過”。
    兩株樓梯同時一震,像被同一根弦扯動。左腳的“尚未發生”傳來心跳,右腳的“已經錯過”卻傳來歎息。心跳與歎息重疊,竟成了同一頻率——像極遠處有一扇門,正被我自己敲開。
    階梯的盡頭,我已經看見了,是神座,不是黎明,但我已經知曉,神座———即是黎明。
    “登上神座吧,北辰白夜。”
    登上階梯的腳步漸漸變得迅速,我的心境也逐漸澄澈,我要成為此世的神,糾正世界一切錯誤。
    我踏上最後一級。沒有鍾聲,沒有號角,隻有心跳與歎息合奏的“嗒”一聲——像舊鑰匙終於落進鎖孔,像鐵鏽心最後一次撞向胸腔。
    兩株樓梯在我腳下同時崩解,粉與紫的碎屑並未墜落,而是被那滴無色液體重新黏合,凝成一把透明的椅——無背、無腿、無麵,卻恰好托住我的重量。它懸浮在莫比烏斯環的裂口之上,像一枚被世界遺忘的標點,卻偏要在此處句讀一切。
    我坐下。坐下的一瞬,膠片倒卷,所有格子逆流成河——塑料椅、啤酒罐、病曆、手術刀、嬰兒、青苔、影子……它們像被按了倒帶的雪,紛紛退回我的體內,卻在半途突然停住,彼此重疊、壓縮、淬火,最後化成一顆極小的黑點,落在我的左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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