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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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玉聽著這人就在自己耳邊說話,口鼻中呼出的熱氣都浸潤到自己的頸項中,她自小少與人這般親近過,不免懵了一下,晶瑩如雪的耳垂上現出點點粉色。
    但很快便也回過神來,情知自己遭了戲弄,羞憤欲死,猛的從林思衡懷裏掙紮出來,作勢就要拿拂塵打他,口裏不斷斥罵著:
    “無恥之徒!登徒子!下流!無賴!”這一類的話。
    可惜妙玉自小罵人的機會的不多,說來說去也就這幾句話,林思衡全然不以為意,也懶得閃躲那幾下看似“凶狠”的拂塵抽打,隻是哈哈笑著從袖子裏掏出一卷書丟在桌上:
    “師太若不情願,直說就是了,在下斷沒有強迫的道理,何必發這樣大的脾氣?
    上次在老太太那裏,還虧得師太美言幾句,師太是修佛之人,我這正有一卷魏晉之時的佛經孤本,便全做謝禮了,師太勿要推辭才是,哈哈哈。”
    他說完就跑,卻將門外之人嚇了一跳,趕忙躲到牆角後頭,林思衡也隻微微偏過頭瞧了一眼,並不揭破,徑自下了山去。
    惜春過了一陣,才緊張兮兮的從牆角後頭繞出來,其餘諸金釵都與妙玉不大能相處的來,常往櫳翠庵來的,其實也就隻惜春一個,因而妙玉那些丫鬟婆子都不攔她。
    她先前來時,便已聽見裏頭有人說話,更已辨認出林思衡的聲音,她也聽黛玉提及,林思衡與妙玉是舊相識,一時便忍不住有些好奇林思衡與妙玉究竟是何關係,這才留在外頭偷聽。
    林思衡先前所言惜春早年之事,正落在她耳朵,真可謂句句懇切,字字情真。
    惜春立在屋簷,踮腳觀望著林思衡下山的背影,薄唇輕抿,眼底心緒翻覆:
    賈母待她不能說不好,迎春探春與她也十分親近,可也不會有人為她考慮這些。昔年東府之事,如今在西府裏幾乎已成了禁忌,平日裏少有人再提起。
    這也是惜春所期望的,她真恨不得自己真的與東府從無瓜葛再好,然而事實終究並非如此。
    賈珍賈蓉之所為,所明麵上無人笑話於她,但惜春卻自覺無顏見人,於是性情才愈發孤僻清冷。
    況且她又極聰慧,雖年紀尚小,卻能瞧出西府之中,竟也快要成了“空中樓閣”,隻怕早晚要步寧國舊塵。
    她能躲過一回,難道還能躲過下一回?因而竟至於想要尋佛修道,不過也是迫於無奈之下的自保之舉罷了。
    然而今日她卻知道,除了自己那兩個姊妹,卻還有人將她放在心上,記掛著她的事情,更想著要她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說來容易,惜春又想起此前探春私下裏與她說過的話:
    外人隻道這大族人家裏的小姐,千金萬金不知何等尊貴,又哪裏明白這內裏的難處,倘若一朝大廈傾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時隻怕連生死也竟操於人手,又何談什麽安穩尊貴?
    惜春緩緩吐出一口氣,一手輕輕壓在心口:
    三姐姐的話自有道理,她本想著若將來果真竟至於斯,或許遁入空門,摒棄塵念,好歹能得個清白幹淨。
    然而方才偷偷瞧著這屋子裏頭的動靜,這條路怕是要走不通了...林大哥也真是,妙玉師傅是出家人,林大哥怎好這般輕薄於她...
    妙玉師傅也古怪的緊,分明佛法修為高深,竟也不能免俗,方才瞧著竟與紅塵中的癡兒女並無分別,可見這空門裏頭的修行,也不是那樣容易的...
    想來這條路怕是走不通了...
    若真要去尋那“平安喜樂”,三姐姐這些日子倒是高興的很,或許是有法子了...
    三姐姐的法子,她好像都已經猜到了呢...
    惜春偷偷紅了臉,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連心跳也快了許多。忍不住又踮著腳往山腰下看了看,已不見那一襲青衫的蹤影了。
    再扭頭望一望身後的櫳翠庵,猶豫一陣,也沒再進去:
    ‘還是改日再來尋妙玉師傅說話,這會子,她多半也是沒心思理會我的,若叫她知道我瞧見了方才的事,那是個麵皮薄的,到時候豈不叫人難堪?’
    再想著前些日子三姐姐送給自己的那紙字謎,也是林大哥所寫...
    心中這樣一想,惜春便也搖搖頭,不去與妙玉見麵,便直接下了山,往秋爽齋去。
    這倒正被惜春料中,妙玉當下正是心亂如麻,斷沒有心思去搭理旁人的。
    丫鬟默默縮在牆角,眼看著自家姑娘發了好一通脾氣,說是發脾氣,瞧著又與先前幾回有些不同。
    臉“氣”的通紅,腳下來回踱步,嘴裏不斷斥罵著些奇怪的話。
    這哪裏還有半點姑娘平日裏清冷孤高的樣子,瞧這副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叫人非禮了呢...
    也不知道伯爺到底做了什麽,惹姑娘這樣生氣,可惜自己方才被趕出去,竟沒瞧見...丫鬟偷偷咂了咂嘴,暗暗覺得可惜。
    她這番心思若叫妙玉知道,妙玉眼下正是羞憤不堪之際,多半是要叫她多抄幾本經書。
    但好在妙玉都沒往她這看上一眼,就在淨室裏來回踱步一陣,便立住腳,“凶狠的”盯著桌子上那本“經書”。
    她早都看膩了這些勞什子的經書了!
    若能叫她肆意一回,都恨不得殿點著火把,將這佛堂一把火燒個幹淨才好。
    林思衡說的不錯,她心裏的確是有一團火,而且幾乎是已經要抑製不住的噴薄出來,隻是被她這清冷的表象壓抑著不得發作。
    猛的伸手拿起來,就要將那經書往身後佛像上扔去,臨了卻又緩了緩,默默捏在手中:
    若他下回問起這經書所言,總不能叫他知道,這經書我連看也不曾看過,豈不更叫他拿了話柄?倒要看看這經書裏寫的什麽!
    轉著這樣莫名其妙的念頭,妙玉磨著牙,一把將經書翻開,好叫下次能“扳回一城”。
    丫鬟也有些好奇,伸長了脖子偷偷打量,想要窺見些許:
    卻見那所謂“經書”,除隻在首頁上略有幾個字,龍飛鳳舞,筆鋒尖銳,旁的竟都是白紙而已,絕沒有半句佛偈道錄,而那首頁上也不曾見別的東西,隻不過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詩: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丫鬟有些困惑的撓了撓腦袋,不能解其意。
    再去看自家姑娘,“佛法高深”的妙玉師傅,身子止不住的輕輕顫栗了一下,便頹然的跌坐在椅子上,已不見了先前那般氣惱羞憤之色,茫然將那本“佛經”壓在胸口,怔怔失神,不知又再想著何等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