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真是不好意思，麻煩你跑一趟了。”
    楊昭和楊爸爸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將車開到了菜市場。
    此刻已近晚上十點，市場裏燈火通明，人影晃動。
    忙碌的不是顧客，而是各個攤主，他們正手腳麻利地收拾攤位，或搬運著剛進回來的新鮮蔬菜。
    父子倆剛下車，一個中年婦女就迎麵走來。
    她個子不高，頭發有些幹枯，身材微胖，一張圓潤的娃娃臉。
    最顯眼的是，明明年紀不算太大，嘴裏卻已沒剩幾顆好牙。
    楊昭對她沒什麽印象，或許見過，但早已模糊。
    “秀姐，你說什麽話，這不是應該的嗎？正好今天店裏關得早。”楊爸爸邊利落地打開車廂門邊回道，“老周怎麽樣了？”
    “唉，發高燒呢，這會兒在家躺著休息。”被稱為秀姐的中年婦女歎了口氣。
    “好幾天了吧？沒去醫院看看？”楊爸爸關切地問。
    “他不肯去，非說扛兩天就好了。”秀姐的語氣滿是無奈。
    “發燒不是小事，最好盡快去醫院。”這時，正幫父親搬貨的楊昭突然開口建議。
    他並非多管閑事，一來那人是父親的好友，二來他小學時真見過高燒不退最終燒壞腦子的慘痛教訓。
    “嗯？”秀姐聞聲，目光落到楊昭身上，愣了幾秒，才驚喜地瞪大了眼睛，“這…這是小昭吧？都長這麽大了！”
    “對，瞧我這記性，都忘了介紹。小昭，這是秀嬸，你周叔的老婆。”楊爸爸連忙道。
    “秀嬸好。”楊昭禮貌地打了聲招呼，隨即又埋頭搬貨。
    “哎哎，好孩子！真是好久沒見了，一轉眼都成帥小夥了！”秀嬸滿臉笑容，上下打量著楊昭，“小時候就可愛，現在更精神了。我聽我們家老周說，小昭這次高考考了638分，是嗎？”她轉向楊爸爸求證。
    “嗯，是。”
    “真厲害啊！嘖，太羨慕你倆了，有這麽懂事、又帥、成績又好的兒子，不像我家那個…唉…”秀嬸說著說著，笑容淡去，又是一聲長歎。
    楊昭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隻是悶頭幹活，假裝沒聽見。
    楊爸爸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擠出一絲尷尬的笑意：“你家小成也不錯的，最起碼還願意幫你們幹活…”
    他心裏五味雜陳，幾乎所有人都誇他兒子是個好孩子，擱誰家都是寶貝疙瘩，偏偏在自己家，卻總受著委屈。
    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著，貨很快搬完放進了小倉庫。
    楊爸爸鎖好車廂門，準備帶楊昭回家。
    “哎，老楊，你們家準備什麽時候辦事啊？”秀嬸問道。
    “過幾天。”
    “準備在這邊辦還是回老家？”
    “回老家辦。”
    “好，到時候我讓老周過去。”
    “不用不用，這麽遠太麻煩了。”
    “你跟我們還客氣啥！快回去吧，今天真是多謝你們父子倆了！”
    …
    陳智華剛從店裏回來不久，打了電話給父子倆，得知他們快到家了，便起身準備給他們熱飯。
    父子倆下午飯都沒吃就火急火燎地去進貨，一直忙到現在，肯定餓壞了。
    她瞥了一眼客廳。
    妹妹陳智美、弟弟、外甥外甥女正圍在一起打牌，嘻嘻哈哈；父母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她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今天本打算商量在哪個酒店給兒子辦升學宴實惠些，可惜父子倆去進貨了…
    唉，她又暗自歎了口氣。
    她隱約感覺到丈夫和兒子都想回老家辦，但娘家人嫌太遠、太麻煩，她自己心裏也覺得有些遠…
    算了，等晚上再好好跟他們父子倆商量一下吧。
    陳智華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門，瞬間愣住了。
    她探身在裏麵仔細翻找，沒有。
    又去灶台上、放調料的櫃子裏裏外外搜尋，還是不見蹤影。
    她快步走到客廳餐桌前張望，空空如也。
    不死心地折回廚房再找一遍，又跑到客廳…
    “智華，你找什麽呢？”坐在沙發上的陳母看女兒像沒頭蒼蠅似的四處翻找，忍不住開口問道。
    “媽，我下午留的菜呢？我記得明明收進冰箱裏了啊？”陳智華滿心疑惑，她明明記得自己給兒子和丈夫留好飯菜後才去店裏的，怎麽找不到了？
    “哦，晚上智美和小祥肚子餓了，我熱了給他們吃了。”陳母輕描淡寫地回答。
    陳智華如遭雷擊，怔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
    “對啊，我下午都沒吃飽呢，對吧祥子？對5！”濃妝豔抹的陳智美一邊甩牌一邊笑嘻嘻地插嘴。
    “我好像說過這是給你姐夫和小昭留的吧？”陳智華深吸一口氣，她質問一聲。
    “你怪她幹什麽？是我熱的！”陳母不高興地板起臉，“再說他們又不是小孩子了，餓了不會自己在外麵買點吃？”
    “哈！我贏了！哈哈哈！”
    “啊？小姑你是不是作弊啊？”
    “願賭服輸，快點給錢！”
    “嗚…奶奶，小姑又欺負我…”
    “你這丫頭，老欺負祥子他們幹嘛？”
    陳智華看著眼前嬉笑吵鬧、渾然不覺的母親和妹妹，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憤怒猛地衝上頭頂。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轉身衝回廚房。
    她掀開電飯煲蓋——幹幹淨淨，一粒米都不剩。
    她又翻箱倒櫃，家裏竟然找不到一點現成的、能快速填飽肚子的東西。
    她慌忙抓起鑰匙衝出家門，想趕在商店關門前買袋麵條回來。
    剛跑到樓下，就看到不遠處的自家店門口，丈夫和兒子正佝僂著腰，吃力地將最後幾箱貨從車上卸下，往店裏搬。
    看著兒子扶著腰齜牙咧嘴、丈夫也是滿臉疲憊的樣子，陳智華心頭猛地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
    她飛快地跑到旁邊的小商店買了袋麵條，然後疾步奔向自家的店鋪。
    “累了吧？歇會兒，我來就行。”楊爸爸見楊昭扶著腰，一臉痛苦的模樣，忍不住笑著勸道。
    “沒事，就…不小心扭了一下，還能幹。”楊昭強忍著腰背的酸痛和手上火辣辣的摩擦感，咧著嘴笑了笑。
    一想到父母這麽多年都是這樣熬過來的，他心裏更不是滋味。
    白天看店，晚上進貨，確實分身乏術。
    “嗯？媽，你怎麽來了？”楊昭瞥見不遠處走來的陳智華，有些意外。
    “累壞了吧？快坐下歇歇，剩下的我來弄。”陳智華自然看到了兒子扶腰、吹手的動作，心疼得鼻子發酸，聲音都帶了點哽咽。
    “沒事媽，就剩這點兒了，馬上好。”楊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媽，家裏還有飯嗎？我快餓扁了。”下午隻啃了個麵包墊肚子，這會兒胃裏早就在抗議了。
    聽到兒子喊餓，陳智華積壓的情緒差點決堤，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她趕緊別過臉，啞聲道：“家裏…沒飯了。我去給你倆煮麵，等會兒啊！”她沒選擇回家，而是直接拐進了自家店鋪的後廚——此刻，她一點也不想看到娘家人的臉。
    楊昭和楊爸爸困惑地對視一眼。剛才電話裏不是說留了飯嗎？怎麽又沒了？
    父子倆搖搖頭，想不明白，也不再多想，繼續手上的活。
    狹小的後廚裏，陳智華燒上水，看著跳躍的藍色火苗，想到丈夫兒子餓著肚子搬貨，想到母親和弟妹的理所當然，想到自己留的飯菜被輕易吃掉……
    連日來的委屈、愧疚和心疼交織翻湧，壓抑的淚水終於無聲地滑落。
    她趕緊用手背狠狠抹去。
    水開了，她利索地下好麵條。
    用冷水衝了把臉，擦幹淚痕，陳智華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麵條走出來，放在桌上。
    “小昭，”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剛哭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和堅定，目光掃過丈夫和兒子，“小昭明天回去讓爺爺他們準備一下。”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回家辦升學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