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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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光景匆匆而過,轉眼就到了百花宴的日子。
    這幾日鍾薏被逼著學了不少宮規,走路、坐姿、說話的聲調,全都要重新記。
    她背得昏天黑地,時常在書房裏抱著個小冊子打盹。李清薈看著心疼,卻也不鬆口。
    今日一早,她坐在梳妝台前,眼皮還帶著點沒睡醒的紅意,神情有點懨懨的。
    翠雲正替她將烏發挽成環佩髻,髻上斜插幾支點翠鳳簪,幾縷發絲垂在耳邊,映得她頸側一片細膩雪白。
    紅葉在一旁幫忙,動作笨手笨腳,時不時還偷偷瞧鏡子裏的她,忍不住咂舌。
    小姐這模樣,真是不施粉黛都叫人移不開眼。
    這是鍾家入京後頭一回進宮,馬車在皇城街道上緩緩行進,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鍾薏撥開簾子一角,望著街市的熱鬧景象,眼中透著幾分不加掩飾的新奇。
    李清薈在旁看了她一眼,輕輕按下她的手:“進了宮,切莫這般探頭探腦。”
    “哦……”鍾薏乖乖縮回手。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在皇宮正門前停下。
    她抬眸望去,從沒見過這樣大的城門,這樣高的宮牆。
    門樓上懸著赭紅色牌匾,寫著“承乾門”三字,筆鋒如刀,帶著逼人的淩厲之氣,她不知為何看了眼便心中一顫。
    宮人早在此恭候多時,見人來了,便引著她們入宮。
    踏過承乾門,是一條寬闊筆直的禦道,兩側漢白玉石柱如林,盡頭宮殿巍峨,殿內隱約可見高掛的宮燈。
    鍾薏和母親隨著宮人進入禦花園,前麵是專為女眷設置的雅致庭院。
    宮人身著整齊的緋色衣裳,來回穿梭,樂聲從不遠處的涼亭中傳來,婉轉悠揚。
    園中早已聚了不少貴女與夫人,三三兩兩散立花間,低聲說笑。鍾薏略掃幾眼,憑著這幾日臨時抱佛腳的熟記,也認出些麵孔。
    她們母女方一入內,便有些目光悄悄掠來,有的含笑有的打量,更多的,是帶著幾分微妙探意的審視。
    “那便是鍾家小姐了?”不遠處一位粉衣少女掩唇而笑,眼神卻透著戲謔,“聽說初入京便病了數月,如今倒看不出病來。”
    “江南來的小門小戶罷了。”另一名穿鵝黃色衣裙的貴女隨意瞥了一眼,似笑非笑,“雖說生得豔麗,卻也太過豔俗了些。”
    “身段也豐腴得過了頭吧?像是畫中走出的,倒不是咱京裏講究的模樣。”粉裙少女接了句,話中隱隱帶刺。
    貴女們清脆的聲音順著微風吹進她耳朵裏。
    兩人她都認得,粉裙的是今年新封的長華郡主衛婉寧,黃裙的則是趙國公府的嫡小姐趙長筠。
    當今上京貴女間最流行的,是纖骨清姿之風。人人以瘦為美,連腰間多了二兩肉都要愁眉苦臉半天。稍有肉感便被視作“鄉俗”。
    鍾薏繼續跟在母親身後,下意識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裙。衣料華貴貼身,勾勒出腰身曲線。
    她麵色不變,忍住給她們翻白眼的衝動。
    自己的身體如何是自己的事,憑什麽美麗就隻能是她們那樣子?反正她覺得自己挺好。
    “鍾夫人!”一位身著繡金緞裙的貴婦笑意盈盈地迎上來,看著鍾薏,帶著幾分打量與好奇。
    “聽說令嬡大病初愈,今日一見,果然氣色極好,真是個溫婉動人的好姑娘。”她素手拈著繡帕,笑容和氣。
    鍾薏欠身行禮,眼睛彎彎:“多謝夫人抬愛。”
    這位貴婦她早聽母親提過,是都察院左都禦史蘇子謙的夫人王氏,膝下有一女一子。
    鍾夫人也笑著寒暄:“夫人謬讚了,小女病才初愈,本不打算讓她奔波勞神,隻想著今日京中貴人雲集,讓她隨我見識一番,也不枉這趟進宮。”
    王氏一邊與鍾夫人說話,目光卻仍時不時落在鍾薏身上。
    鍾家是這半年京中最被關注的新貴,雖官職不高,但極得聖寵,不少人都在暗地打聽鍾家女兒的模樣,想借此和鍾府攀上關係,可惜她入京之後便閉門養病,遲遲不露麵,如今終於得見。
    不多時,一位杏粉色羅裙的少女提裙而來。
    那少女一雙杏眼靈動,步履輕盈。
    王氏笑得更盛,將她喚過來:“這是我家玉姝,一直說想見鍾小姐,如今可得了機會。”
    李清薈客氣道:“蘇姑娘才藝卓絕,能與她結識是薏兒的榮幸。”
    蘇玉姝上前給兩個夫人行禮,落落大方地喚了一聲“鍾姐姐”,然後笑著拉住鍾薏的手:“早聽說鍾姐姐貌美,今兒一見,果然勝名遠甚!”
    她嗓音響亮,說話直率卻不失分寸,眼神亮晶晶的,像真心喜歡她似的。
    鍾薏一愣,耳尖先紅了幾分,隨即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小姐這嘴巴……定是沾了蜜。”
    “我可不是說笑!”蘇玉姝拉著她,“你一走進禦花園,那些花都黯然失色了。”
    鍾薏臉頰微熱,她第一次遇見這樣直白的姑娘,一時有些無措。
    蘇玉姝卻熱情不減,拉著她手腕往園中走去:“我最愛和美人做朋友,走,咱們找個角落好好說說話。”
    鍾薏一開始還拘著,但蘇玉姝人實在太活絡,兩人說不了幾句就像認識了許久似的,轉眼便親熱起來。
    她喜歡新認識的這位小姐,言辭間透出見多識廣的氣度,似乎去過很多地方。
    她們停在一處盛開櫻花的小亭旁,花瓣粉白,飄落滿地,恍如置身仙境。
    蘇玉姝聽說她愛看書,立刻道:“我有一同胞弟弟,家中藏書甚多,若是有機會,我倒是可以帶你去見一見。”
    鍾薏點了點頭,姐姐這麽落落大方,弟弟應是不差。
    蘇玉姝把她頭頂的花瓣撥去,湊近些壓低了聲音:“你可知今日宴中,哪位是京中才貌雙絕的第一人?”
    “姐姐說的是……?”鍾薏配合著問。
    “還能是誰?”蘇玉姝目光帶著一絲崇敬,“自然是當今陛下!聽說他今夜也會來參加夜宴。”
    鍾薏垂下眸,輕聲道:“隻知陛下英明神武。”
    她略讀過這位年輕的帝王過去的偉事。
    邊疆動蕩,敵軍突起,地方節節敗退。當時的陛下還隻是三皇子,年紀輕輕卻主動請命,一場雲嶺之戰,率鐵騎三千夜襲敵方大營,破了八萬敵軍,又親自斬去反軍主帥的項上人頭,扭轉戰局。
    正是那一役,讓他從名不見經傳的庶皇子,一躍封為太子,天下傳頌。
    起初太子也不甚受寵,但他能力突出,善於收攏人心。
    先帝多病,荒於朝政。他整肅朝綱,清除權臣,平定內亂。去歲先帝駕崩後,四、五皇子試圖當朝謀逆,被他雷霆鎮壓,前者暴斃獄中,後者斬首示眾。
    他登上帝位,年號天啟,自此國運複興。
    蘇玉姝眨眨眼,語氣裏帶了幾分得意:“雖說我隻是遠遠看過一次,但那氣度,那容貌!我這人閱男無數,真沒誰能比得過。”
    她咂咂嘴:“那時候他還不是陛下呢,一身暗金勁裝,策馬從巷口掠過,嘖,連馬蹄聲都像敲在我心上——那張臉,當時把我驚得連糖葫蘆都掉了!”
    鍾薏被她的比喻逗得一笑:“這話若是叫別人聽了去,隻怕要惹人笑話。”
    她聽著,目光落向飄落的花瓣,一瞬間,腦中忽地閃過一個身影。
    可能有多驚為天人呢?
    會比他還長得驚為天人嗎?
    “哎喲,你怎麽不說話了?”蘇玉姝戳她手背,“不會是被我說得動心了吧?”
    鍾薏被她捉住了心思,裝出一副正經樣子:“陛下神武英明,是天下萬民敬仰之人,姐姐說得再多也不算誇張。”
    蘇玉姝滿意點頭,眼裏亮光更盛:“等夜宴開始,他若真來了,你就知道我蘇玉姝的眼光,向來沒錯。”
    *
    夜幕降臨,禦花園中的百花台四周亮起無數盈盈宮燈。
    寬闊的白玉台上布置一片朱漆的席地長桌,席位沿著主位層層排開,東側是一片半開放的涼亭,亭中的燭火照出曖曖光芒。
    鍾薏隨著父親母親踏入百花台,宮女引著她們入座特定的席位。不算靠前,今天來的都是朝中四品以上官員及親屬。
    景朝幾代以來民風開放,摒棄了一些繁文縟節,男女交流也不再隔絕。重要宴會上文武大臣和夫人,貴女同席已不罕見。
    鍾夫人帶著她輕聲和周圍的貴婦人攀談,鍾薏一邊回應,一邊用目光掃過周圍的人。
    他們衣著華麗,神情自若,她卻沒由來的感到一些忐忑——她將見到傳聞中風姿英武的年輕帝王,居於九五至尊的天子。
    忽地,內侍一聲尖銳高宣:
    “陛下到——!”
    百花台上瞬時靜下,原本還在笑談的人們齊齊起身,轉瞬已盡數跪伏於地。
    鍾薏隨著眾人下拜,呼吸不由放緩。
    整座禦園仿佛瞬間換了氣壓,原本溫柔和煦的春風跟著凝固在空中。
    腳步聲由遠及近,不急不緩。暗金描邊的靴底與玉石板相碰的聲音清晰可聞。
    她低著頭,不敢抬眼。
    忽而,靴尖突兀停在她麵前半步之遙。
    她心頭一緊,連呼吸都屏住了。
    隻是幾瞬呼吸的功夫,腳步聲繼續,剛剛的一切都仿佛是皇帝的一時興起。
    鍾薏輕輕吐出口氣,肩頭一鬆。
    天子走上主位,俯瞰著台下眾人,又似不經意地,在某一處,頓了頓。
    他終於開口,聲如溫玉,字句和緩,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分量:“諸位平身罷。今日不為朝政,隻為賞春,不必拘禮,”
    樂聲重新奏響,簪環聲、輕笑聲、杯盞碰撞聲一一複蘇,仿佛方才那道緘默的威壓從未存在。
    鍾薏卻是身體一僵。
    這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