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
    窗外，連最後幾聲蟲鳴也已沉寂，整個州牧府，乃至整座下邳城，仿佛都陷入了無夢的酣眠。唯有我書房內，一豆燭火，還在不知疲倦地跳躍著，將我孑然的身影，以及攤開在書案上的那卷薄薄絹帛，映照得忽明忽暗。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鬆脂香，混合著些許涼意，透過半掩的窗欞悄然滲入。然而，我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隻覺得一股灼熱的激流，依舊在四肢百骸中衝撞奔騰，讓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耳畔仿佛還殘留著方才心跳擂鼓般的轟鳴。
    “呼……”
    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試圖將胸腔中那股幾乎要炸裂開來的驚駭與狂喜強行壓下。手指下意識地攥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指尖傳來的些微刺痛感，提醒著我此刻並非身處夢境。
    太快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從玄鏡台的“飛鴻”以最緊急的方式將這密匣送到我手中，到我屏退左右，獨自將它打開，在燭下展開這卷看似尋常的絹帛，再到那寥寥數行、卻字字驚雷的密語映入眼簾……整個過程，不過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卻仿佛經曆了一場天翻地覆的海嘯。
    袁紹……烏巢……許攸……糧草……每一個字眼，都像是一柄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心房之上，激起萬丈狂瀾。
    官渡！官渡之戰的轉折點！
    我從未想過，玄鏡台那張撒向冀州的網，竟然能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捕捉到這樣一條石破天驚的“大魚”！
    這簡直……簡直就是上天硬塞到我手中的一份厚禮！一份足以撬動整個天下棋局的厚禮！然而，短暫的狂喜過後，便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這厚禮，太重了！重得燙手！這絕非簡單的軍情戰報，這幾乎是袁紹集團核心的致命破綻！一旦處理不當，泄露出去，不僅無法達成預期的效果，更可能引火燒身，將剛剛獲得喘息之機的徐州，甚至是我自己，都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不行！必須冷靜！我閉上眼睛，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強迫自己將腦海中那些紛亂的、關於未來曆史走向的碎片暫時驅散。現在不是沉浸在“先知”優勢中的時候，更不是被巨大的利益衝昏頭腦的時候。
    越是關鍵時刻，越要保持絕對的冷靜和理智。這是我無數次告誡自己，並在過往的生死邊緣反複驗證過的鐵律。恐慌和激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隻會讓我做出錯誤的判斷。
    我再次深吸一口氣，這一次，氣息悠長而平穩了許多。胸腔的起伏漸漸緩和，那狂跳的心髒也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按住，雖然依舊沉重有力，卻不再是方才那般失控的撞擊。
    重新睜開眼，目光再次落回那卷絹帛之上。跳躍的燭光，將上麵的墨跡勾勒出一種詭異的輪廓。字跡略顯潦草，似乎是在某種急迫或隱秘的情境下書寫而成，但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分量。
    我需要重讀，仔仔細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重新審視這封密函。不是帶著上帝視角去印證曆史，而是作為一個局中人，一個手握著這張“王牌”的決策者，去冷靜客觀地分析它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用詞，甚至每一處可能存在的暗示或陷阱。
    情報的價值，不僅在於其本身的爆炸性，更在於如何準確地解讀和使用它。任何一絲一毫的偏差，都可能導致截然不同的結果。
    我的目光，如同最挑剔的鑒寶師，緩緩地、逐一地掃過那些熟悉的方塊字。信中的語氣……似乎並非直接出自許攸之口，更像是由某個接近核心、洞悉內情的人，模仿許攸的口吻或轉述其意圖寫就？
    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內容的真實性。玄鏡台的情報來源雖然隱秘，但一向以可靠著稱，尤其是這種級別的絕密信息，必然經過了反複核驗。
    “……糧草囤積於烏巢，守備鬆懈……” 這幾個字眼，清晰無比。“……子遠心懷怨望，恐生異變……”
    這更是直接點出了許攸的動機和可能采取的行動。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動機……構成了一份完美的情報閉環。
    但這還不夠。我需要思考更多。
    這封信，是如何落到玄鏡台手中的？傳遞過程中是否有可能被察覺？是否有可能是袁紹或曹操陣營故意放出的煙霧彈？雖然可能性極小，但必須考慮到萬一）。
    信件本身的材質、墨跡，有沒有什麽特殊的記號？我的手指輕輕拂過絹帛的邊緣，感受著那細膩而略帶粗糙的紋理。目光在燭火下反複逡視，試圖從那墨跡的深淺、字跡的頓挫中，捕捉到更多書寫者當時的心緒和狀態。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燭芯偶爾爆出的“劈啪”輕響，提醒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將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可能性，都納入考量的範圍。震驚的情緒已經被強製壓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高度集中的、近乎冷酷的專注。這卷絹帛，不再是帶來驚駭的風暴眼，而是變成了一道極其複雜的謎題，一道關乎生死存亡、關乎未來走向的謎題。
    而我，必須成為那個最清醒、最冷靜的解謎人。隻有完全理解了這封信的每一個層麵，才能判斷出它真正的價值，以及……我該如何利用它，為劉備，為徐州，也為我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同時將風險降到最低。
    夜色如墨，燭光如豆。我俯下身，湊得更近了一些，目光銳利如鷹，再次開始了逐字逐句的審讀。這一次，我的心，已如古井深潭，沉靜而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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